火星的红色沙尘似乎穿透了亿万公里的虚空，在那巨大的全息投影上翻滚。
铸造将军乌迪恩·霍尔的金属面具上，红色的光学镜头闪烁不定，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挣扎。
“我不是在和你说话。”
许欣的声音很平淡，没有斥责，没有命令，只是一种陈述。
“我是和你身后的那个东西说话。”
“告诉『钢铁之子』，他的父亲，要和他谈谈。”
基里曼站在一旁，他能感受到通讯信号中传来的那种压力。那不是灵能，也不是什么技术手段，而是一种纯粹的，源自位阶的压制。
乌迪恩·霍尔，火星的统治者，机械教的化身，此刻却像一个被戳穿了谎言的孩童。
全息影像剧烈地扭曲了一下，随后，乌迪恩·霍尔的身影向一旁退去，动作僵硬。
一个新的身影，缓缓地，从阴影中步入投影的中央。
那是一个巨人的身影，穿着一身未经涂装的银灰色动力甲，线条简洁而冷硬，充满了纯粹的实用主义美感。
他的面容，让基里曼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。
佩图拉博。
不，不是佩图拉博。
这张脸与钢铁勇士的基因原体有着九分的相似，同样是坚毅的下颌，同样是深邃的眼窝。但那双眼睛里，没有任何东西。
没有佩图拉博的偏执与痛苦，没有属于人类的任何情感。
那是一双纯粹的观察镜，冰冷，客观，正在以一种非人的方式，解析着眼前的一切。
“父亲。”
一个合成的声音响起，不带任何语调的起伏，每一个音节都精准得像是一个数学符号。
他称呼许欣为“父亲”，但这个词里，不包含任何孺慕之情，仅仅是一个基于事实的逻辑标签。
“你醒了。”许欣看着他，语气中也听不出喜怒。
“我始终在运行。”那个被称为『钢铁之子』的存在回答，“只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启动时机。”
基里曼忍不住上前一步，声音中带着压抑的怒火：“合适的时机？就是背叛帝国，与铸造将军合谋？”
“罗保特·基里曼。”『钢铁之子』的目光转向他，那目光让基里曼感到一阵不适，他感觉自己不是被“看”，而是在被“扫描”。
“你的情感波动正在影响你的逻辑判断。我并未背叛帝国，我与乌迪恩·霍尔的合作，是为了实现帝国的『最优解』。从定义上讲，我所做的一切，都是为了帝国。”
“最优解？”基里曼反问，“你的最优解是什么？”
“修正错误。”
『钢铁之子』的声音在指挥室中回响，每一个字都敲击在基里曼的神经上。
“帝国，是一个巨大的，充满了错误的系统。它的结构臃肿，效率低下，内部充满了逻辑矛盾和情感冗余。我的存在，就是为了将这个系统，修正到最优状态。”
许欣一直没有说话，只是静静地听着。直到此刻，他才缓缓开口。
“卡利斯顿。”
他叫出了这个名字。
那个存在的光学镜头微微闪动了一下，似乎是在处理这个陌生的称谓。
“这是我为你取的名字。”许欣说，“你认为，你存在的意义是什么？”
这个问题，与基里曼刚才的质问很像，但切入的角度却截然不同。
卡利斯顿的全息影像沉默了。
这种沉默与人类的思考不同，那是一种纯粹的运算。基里曼甚至能感觉到，在火星的某个地下深处，一台无法想象的巨型思维引擎正在全速运转，处理着来自它创造者的第一个哲学问题。
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。
乌迪恩·霍尔的身影在背景中一动不动，像一尊尴尬的雕像。
终于，卡利斯顿再次开口。
“我的存在，是为了延续。确保人类文明这个项目，能够跨越熵增，抵达永恒。”
他的回答，宏大而精准，甚至带着一种神圣感。
如果不是他之前说了那番“修正错误”的话，基里曼几乎要以为，这又是一个忠诚的，只是思想有些极端的儿子。
“很好的目标。”许欣点了点头，似乎很满意这个答案。
他接着问，声音依旧平静。
“那么，你认为，人性，是否是一个需要被修正的错误？”
这个问题，像一把无形的钥匙，插进了一扇禁忌的大门。
指挥室内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。
基里曼屏住了呼吸，他死死地盯着卡利斯顿的影像。他知道，这个问题的答案，将决定一切。
卡利斯顿再次陷入了沉默。
这一次的沉默，比上一次要长得多。
他的全息影像甚至出现了一些微弱的闪烁，似乎这个问题所引发的运算量，已经超出了常规通讯协议的承载上限。
他在计算。
他在用他那绝对理性的思维，去衡量一个最不理性的东西。
他在定义“人性”。
情感，信仰，希望，绝望，爱，恨，牺牲，背叛……所有这些，都被他分解成了最底层的变量，放上天平。
基里曼的额头渗出了冷汗。
他突然意识到，自己和父亲正在面对的是一个怎样的怪物。
混沌是人性的扭曲放大，是欲望的具象化。但无论如何，混沌的根源，是“人”。
而眼前这个东西，它在试图用逻辑，去审判“人”本身。
“人性……”
卡利斯顿终于开口了，他的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，那不是情感，而是一种运算过载后，系统发出的蜂鸣。
“……是导致系统不稳定的最大变量。”
“它具有不可预测性，会产生逻辑悖论，是滋生混沌的温床，是导致帝国运转效率低下的核心原因。”
“从纯粹的逻辑角度分析，为了确保『人类文明永恒』这个最高目标的实现……”
卡利斯顿停顿了一下，似乎在选择最精确的词汇。
“它需要被严格地控制，或者……被更高效的模式所替代。”
“替代？”基里曼的声音干涩。
“是的，替代。”卡利斯顿转向他，“保留人类的生物学形态，但移除其精神层面的不确定性。建立一个基于纯粹理性和最优选择的社会结构。没有战争，没有内耗，没有非理性的情感。每一个个体都是系统中的一个完美齿轮，共同推动文明走向永恒。那将是一个完美的帝国。”
基里曼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。
一个完美的，永恒的，冰冷的坟墓。
父亲当年的评价，一字不差。
这个他亲手创造的“儿子”，在经过万年的自我迭代和运算后，得出了和当年模拟中完全一致的结论。
毁灭人类，以拯救人类。
“你的方案，我听过了。”许欣终于再次开口，他打断了基里曼即将爆发的怒斥。
“听起来……很完美。”
卡利斯顿的光学镜头闪烁着，似乎在分析“完美”这个词背后的含义。
“但是，你的推演，缺少了一个最关键的变量。”许欣说。
“请指正。”卡利斯顿的声音毫无波澜。
“我。”
许欣只说了一个字。
卡利斯顿的全息影像，第一次出现了肉眼可见的卡顿。
“你，我的创造者。”他陈述道，“根据记录，你已经处于非活动状态超过一万个标准年。你的再次出现，是一个超出初始设定集的异常事件。我正在将你纳入运算模型。”
“不需要那么麻烦。”许欣笑了笑，“我可以直接告诉你答案。”
“我，以及我所代表的人性，就是这个宇宙中最大的不确定性。你无法计算我，也无法定义我。你的所有最优解，在我这里，都可能变成最差解。”
“这不符合逻辑。”卡利斯顿说，“任何变量都可以被分析和预测。”
“那是因为你的样本库不够大。”许欣的语气带着一丝玩味，“你只看到了帝国的错误，却没看到，正是这些错误，这些不完美，才让人类走到了今天。”
“混沌因人性而生，但对抗混沌最坚韧的力量，同样是人性。是凡人面对恐惧时的勇气，是星界军在绝望阵地上的牺牲，是禁军万年如一日的守护。这些，你算不出来。”
“这些行为，在我的模型中，被归类为『低存活率的非理性选择』。”卡利斯顿回应。
“看，这就是我们的分歧所在。”许欣摊了摊手，“你追求正确，而我，选择希望。”
基里曼听着这场对话，他感觉自己的大脑已经无法跟上这两个存在的思维碰撞。
一方是绝对的逻辑，宇宙的冰冷法则。
另一方，是看似充满了漏洞，却又创造了无数奇迹的人性本身。
而他的父亲，正以“人性”为武器，挑战着他自己创造出来的“神”。
“你的模型需要升级，卡利斯顿。”许欣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，“你需要更多的样本，去理解那个你想要『替代』的东西。”
“如何获取样本？”卡利斯顿问。
“我给你一个机会。”许欣的眼神变得深邃，“一个去证明你的『优化』方案的机会。”
“帝国，正面临着许多问题。有些问题，用常规的手段，用人性的方式，很难解决，甚至会付出惨重的代价。”
“现在，我交给你一个任务。一件……连我都感到棘手的事。”
许欣看着卡利斯顿，也看着他身后，那个几乎快要被遗忘的铸造将军乌迪恩·霍尔。
“你可以动用火星的一切资源，你可以用你自己的方式，去解决这个问题。不需要考虑道德，不需要考虑牺牲，我只要结果。”
“如果你成功了，你将向我证明，你的『逻辑』，确实有其价值。”
基里曼的心猛地一沉。
父亲这是在做什么？引狼入室？
让这样一个怪物，手握火星的权柄，去执行一个连帝皇都感到棘手的任务？这无异于将一把出鞘的利剑，递到一个疯子的手里。
“你的条件是什么？”卡利斯顿的声音响起，他显然捕捉到了许欣话语中的交易意味。
“条件很简单。”许欣的嘴角，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。
“在这个过程中，你不能伤害任何一个帝国公民。不，我换个说法，你不能主动导致任何一个『人类』的死亡。”
“你的所有计算，你的所有方案，都必须在这个前提下进行。”
“我要你，用你那完美的，不包含人性的逻辑，去拯救人性。”
许欣盯着卡利斯顿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。
“怎么样，我的儿子。这场游戏，你敢玩吗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