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段不属于他的记忆，如同退潮般从脑海中抽离，季骁猛地抽了一口气，心脏在胸腔里狂跳。
视野重新聚焦，眼前依旧是那个纯白到刺眼的医疗翼，鼻尖是消毒水与仪器的混合气味。
他仍然坐在医疗床边，手里还握着顾言冰冷的手。
一切都没有变，但季骁知道，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。
“同步程序结束。”
韩清冰冷的声音响起，打断了季骁的思绪。她正站在主控台前，目光锐利地盯着一块浮动的光幕，上面正显示着季骁刚才的生理参数曲线。
在那条平稳的曲线上，尾端出现了一个极其突兀的、尖锐的峰值。
“在同步结束前的最后三秒，你的心率瞬间飙升至168，皮质醇水平出现异常波动。”韩清推了推眼镜，视线从光幕移到季骁脸上，“你在『共鸣』中感知到了什么？”
她的语气不是询问，更像是审讯。
季骁的心跳漏了一拍，那段关于顾婉和年轻顾怀章的画面太过清晰，他不能暴露。
他松开顾言的手，身体微微后仰，脸上适时地露出一种心有余悸的疲惫。
“太多了……他的情绪……”季骁的声音有些沙哑，他揉了揉眉心，“痛苦，孤独，还有挣扎……那些感觉像是要把我整个人都撕碎。最后那一下，我以为自己要被吞噬了。”
他说的是实话，只是隐瞒了最关键的部分。用九分真话来包裹一分谎言，是最好的防御。
韩清静静地看着他，无框眼镜后的眼神没有任何情绪，似乎在评估他话语的真实性。
“情感共鸣的冲击在预设的安全阈值内。”她淡淡地开口，指了指光幕上的波形，“但你最后出现的生理反应，特征不像单纯的情感过载，更接近于……一次深层记忆的强制唤醒。”
季骁的心沉了下去。这个女人的敏锐程度，远超他的想象。
“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。”他选择最直接的否认，“我只知道，我再也不想体验第二次了。”
站在一旁的顾飞，一直不耐烦地等着他们说完。此刻见治疗告一段落，他立刻上前一步，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和居高临下。
“韩博士，既然第一阶段的『治疗』已经结束了，我想，这里就不再需要一个『外人』了吧？”
他刻意加重了“外人”两个字，视线扫过季骁，充满了驱逐的意味。
“按照顾家的规矩，核心医疗区域，闲杂人等不能长时间逗留。我会叫人把他带到隔离区去，那里才是他该待的地方。”顾飞说着，便要抬手示意守在门口的士兵。
他迫不及待地想把季骁从顾言身边弄走。只要他们分开，这个所谓的『钥匙』，就依然是他可以随意拿捏的囚犯。
季骁没有说话，他只是重新伸出手，再次握住了顾言那只冰冷的手。
这个无声的动作，是一种安静的对抗。
顾飞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：“你做什么？放开我哥！你这种人，也配碰他？”
“顾飞少爷。”
韩清的声音再次响起，不带一丝波澜，却成功让顾飞的动作停了下来。
她没有看顾飞，而是将主控台的光幕转向他们，上面浮现出另一组复杂的数据流和分析图表。
“就在刚才，长达十分钟的『共鸣』过程中，”韩清指着图表上一处微小的变化，“在第九分五十六秒的时候，顾言少爷的细胞崩溃率，出现了一个长达十分之一秒的停滞期。”
顾飞皱眉：“十分之一秒？这算什么？一个误差？”
“在生命科学领域，尤其是在细胞层面，不存在误差，只存在我们尚未理解的现象。”韩清的声音冷硬得像手术刀，“这是治疗开始以来，崩溃率出现的首次、也是唯一一次的停滞。而这个停滞，恰好与季骁先生生理参数的峰值，在时间轴上完美重合。”
她终于抬起眼，看向顾飞。
“数据不会说谎。它告诉我，季骁先生的存在，对于稳定顾言少爷的生命场域，具有持续性的、不可替代的作用。”
“你这是什么意思？”顾飞有种不好的预感。
“我的意思是，为了保证治疗效果的最大化，以及避免任何可能出现的倒退，我需要向家主申请启动『伴随治疗』方案。”
“伴随治疗？”
“一个很简单的方案。”韩清的语气平淡无奇，“在整个治疗周期内，作为生物场域核心的『钥匙』，也就是季骁先生，必须与顾言少爷保持在五米的安全距离之内。任何超出这个距离的行为，都可能导致我们刚刚取得的、这宝贵的十分之一秒的成果，化为乌有。”
她看着顾飞，一字一句地问：“顾飞少爷，你愿意为这个潜在的风险，承担全部责任吗？”
顾飞的脸涨成了猪肝色。他想反驳，却发现自己根本无从开口。在韩清这种绝对的专业壁垒面前，他所有豪门少爷的脾气和手段，都显得幼稚可笑。
就在这时，韩清手腕上的终端发出“滴”的一声轻响。
她看了一眼，随即对顾飞说：“家主已经批准了我的申请。从现在开始，直到我宣布治疗结束，季骁先生将留在医疗翼。他的活动范围，就是以这张医疗床为中心的，五米半径内。”
这番话，无异于宣判了顾飞的彻底失败。
他不仅没能把季骁带走，反而让季骁的地位，从一个随时可以被处理的“囚犯”，变成了受家主命令保护的“核心治疗设备”。
“你……”顾飞气得浑身发抖，他指着季骁，又指着韩清，最终却只能从牙缝里挤出一句，“你们给我等着！”
说完，他再也待不下去，转身带着他的人，怒气冲冲地离开了医疗翼。
厚重的合金门缓缓合上，将外界的纷扰隔绝。
纯白色的空间里，再次恢复了安静，只剩下仪器运转的低沉嗡鸣。
韩清没有再理会季骁，转身投入到对新数据的分析中，她的世界里似乎只有工作。
季骁坐在床边，低头看着自己和顾言交握的手。
五米。
这个距离，像一个无形的牢笼，将他和顾言牢牢地锁在了一起。
但此刻，季骁的心里，却生不出一丝被囚禁的屈辱。他反复回味着脑海中那段不属于他的记忆。
顾婉温婉的笑容，带着歉意。
年轻的顾怀章，眼神狂热。
三叔公的话在他耳边回响——『保险』，『那双眼睛』。
他几乎可以肯定，这段被藏在生物序列深处，需要通过『共鸣』才能触发的记忆，就是三叔公留下的『保险』。
顾婉到底想通过这段记忆告诉他什么？秘密的关键，难道就在年轻时的顾怀章身上？那个时候的他，和现在这个深不可测的家主，到底有什么不同？
季骁的心思百转千回，他看着顾言苍白的睡颜，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。
这个男人，用一份合约将他捆绑，用一个项圈将他囚禁，用无处不在的控制欲将他包围。
可到头来，命运却用一种更奇特的方式，将他们两个人的生命，如此紧密地连接在了一起。
他成了顾言的“药”。
而顾言的过往，似乎也成了他破局的“钥匙”。
就在季骁沉思之际，他脖子上的金属项圈，忽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、有规律的震动。
这震动很微弱，几乎被项圈本身监控身体时发出的低频声响所掩盖。如果不是季骁的感官因为长期的体育训练而异常敏锐，他根本无法察觉。
他的身体瞬间绷紧。
那不是随机的震动，而是一个清晰的、重复的节拍。
短，短，短。
长，长，长。
短，短，短。
是摩斯密码。
是S.o.S。
是他和林泽在登上『渡鸦』号之前，约定好的最高级别的紧急联络信号！
林泽在外面！他不仅没事，还找到了联系自己的方法！
这个认知让季骁的心脏狂跳起来，一股热流瞬间涌遍全身。他下意识地想做出回应，但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不远处那个如同精密仪器般工作的韩清。
他不能动，不能有任何异常。
韩清的眼睛，比任何监控设备都可怕。
他必须保持冷静，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，同时接收林泽传来的后续信息。
项圈的震动停顿了片刻，然后开始了新的节拍。
这一次，不再是求救信号，而是具体的信息。
震动很慢，每一个节拍之间都有停顿，显然林泽的信号传输得非常艰难。
季骁强迫自己放松下来，一边维持着握住顾言手的姿势，一边在脑海中默默地解码。
『三』
『叔』
『公』
……
『非』
『亲』
『族』
……
『查』
『旧』
『档』
断断续续的词语，在季骁的脑海中拼凑出一条惊人的信息。
三叔公，不是顾家的亲族？
查过去的档案？
这和三叔公让他问顾怀章的话，似乎隐隐对上了。
就在这时，韩清的声音突然响起。
“季骁先生。”
季骁的神经猛地一跳，项圈的震动也恰在此时停止了。
他抬起头，对上韩清审视的目光。
“你的心率又出现小幅波动。”韩清指了指她面前的屏幕，“你在想什么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