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头爬到头顶时,六户村民跟着张技术员把受损的十亩地全走了一遍。田埂上的土被踩得结结实实,每个人的裤脚都沾着湿泥,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,滴在玉米苗枯黄的叶片上,瞬间就没了踪影。
张技术员蹲在老王家的地边,手里捏着一株玉米苗,指尖轻轻掐了掐茎秆——只掐出个浅浅的印子,里面的汁液少得可怜。他又扒开根部的土,褐色的须根稀稀拉拉地裹着泥,连扎进深层土壤的力气都没有。“这苗已经僵了。”他直起身,语气里带着无奈,“根系没长开,茎秆里的养分输送不上来,就算现在猛施肥,也只能勉强让它不枯死,根本长不出好玉米。”
老王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,他伸手摸了摸旁边的玉米穗——才刚长到手指粗,穗子上的玉米粒稀稀拉拉的,连壳都没包严实。“张技术员,就……就没别的办法了?比如补种?我家里还有合作社分的种子,现在种还来得及不?”他的声音带着最后一丝期盼,眼睛紧紧盯着张技术员。
张技术员摇了摇头,从工具箱里翻出一本农事日历,翻开其中一页指给大家看:“你看,咱们这儿春玉米的最佳播种期是三月中下旬,最晚也不能超过四月初。现在都五月中旬了,要是强行补种,等玉米长到灌浆期,正好赶上七月的伏旱,到时候温度一高,水分跟不上,照样结不出好穗。而且补种的苗长得晚,会被旁边的老苗挡住光照,最后只能长成‘高脚苗’,连收秸秆都嫌细。”
“那……那施肥呢?”赵二婶凑过来,声音发颤,“我家那三亩地,要是天天施肥,能不能多收点?就算收一半也行啊,总比颗粒无收强。”
张技术员叹了口气,蹲下身抓了把土,在手里揉碎:“这土本身就偏沙质,保肥性差。你看这玉米苗的叶片,边缘都焦了,不是缺肥,是根系吸收不了——就算你把肥料撒满地里,大部分养分要么被雨水冲跑,要么渗到深层土壤,苗根本吸不上来。我估算了下,要是从现在开始,每周施一次有机肥,再喷两次叶面肥,最多能让产量达到正常的三成,而且结出来的玉米颗粒小、含水量高,卖不上价,甚至可能没人收。”
“三成?”李大叔的声音突然拔高,他指着自家两亩地,手都在抖,“我这两亩地,正常年份能收两千斤玉米,三成就是六百斤!去掉买种子、化肥的钱,再加上浇水的电费,我这一年不光白干,还得倒贴钱?”他越说越激动,眼眶渐渐红了,“我家小子今年要考大学,学费全指望这两亩地呢,这要是只收六百斤,我去哪儿凑钱啊!”
旁边的小林媳妇听到这话,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。她和小林刚结婚,去年才从父母手里接过这两亩地,本来想着今年多收点,好把家里的旧房子翻修一下,现在听张技术员这么说,所有的指望都成了泡影。“那怎么办啊……”她捂着脸,声音哽咽,“我们俩没多少种地经验,好不容易鼓足勇气种点玉米,怎么就遇上假种子了?这一年的辛苦,难道就这么白费了?”
小林站在媳妇旁边,拳头攥得紧紧的,指节都泛了白。他想安慰媳妇,可话到嘴边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——他看着自家地里稀稀拉拉的玉米苗,想起春耕时天不亮就起来翻地、播种,想起夜里扛着水管浇水,想起为了省点化肥钱,自己背着背篓去山上捡羊粪……这些辛苦,难道真的要打水漂了?
人群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。王建国蹲在田埂上,双手抱着头,一句话也不说;另外两对年轻夫妻相互依偎着,脸上满是绝望;老王盯着自家地里的玉米苗,眼圈红得像要滴血——他想起老婆子住院时欠的医药费,想起俩娃在城里上学的生活费,要是这五亩地只收三成,今年的日子真的没法过了。
张技术员看着大家的样子,心里也不好受。他在农技站干了十几年,见过不少农户因为假农资吃亏,但每次看到这样的场景,还是忍不住心疼。“我知道大家难。”他沉默了一会儿,又开口道,“我回去再查查资料,看看有没有适合晚播的早熟品种,要是能找到,咱们再试试——不过你们得有心理准备,就算找到品种,补种的风险也很大,能不能收成全看天。”
“那……那也得试试啊!”老王猛地抬起头,眼里又有了点光,“就算只有一成的希望,也比坐着等强!张技术员,你赶紧回去查,要是有合适的品种,多少钱我都买,就算借债也买!”
其他村民也跟着附和,七嘴八舌地说着“愿意试”“就算收点也行”。张技术员点点头,把受损地块的情况一一记在本子上:“我现在就回农技站,联系种子公司问问。你们先回去,等我消息。不过你们也别抱太大希望,晚播品种本来就少,适合咱们这儿气候的更少。”
说完,他背着工具箱就往镇上赶,自行车轮在田埂上颠簸着,扬起一阵尘土。村民们站在原地,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,没人说话,只有风吹过玉米地的声音,“沙沙”地响,像在诉说着无奈。
“这可咋整啊……”赵二婶抹了把眼泪,声音里满是绝望,“要是连补种都不行,我家这三亩地就真的废了。我老婆子还等着卖玉米的钱买药呢,这要是没了收成,我……”
“别慌,咱们再想想别的办法。”陈老五走过来,拍了拍赵二婶的肩膀,“刚才三秒说了,合作社不会让大伙亏了本。咱们先回去,跟三秒商量商量,看看能不能申请点农业灾害补贴,或者找收购玉米的厂家说说,就算品质差点,能不能多给点价。”
“补贴?厂家能要吗?”李大叔抬起头,眼里带着疑惑,“我听人说,农业补贴申请起来特别麻烦,还得等好几个月,咱们这情况算不算灾害都不一定。而且那玉米品质那么差,厂家说不定根本不要。”
“不管行不行,都得试试。”陈老五叹了口气,“总不能坐这儿等死。咱们先回合作社,跟三秒合计合计,人多力量大,总能想出办法来。”
大家沉默着点点头,慢慢往合作社走。田埂上的影子被日头拉得长长的,每个人的脚步都沉甸甸的——刚才还抱着的希望,被张技术员的话浇得透心凉。补救方案的路,好像一下子被堵死了,眼前只剩下一片迷茫。
回到合作社时,三秒正在院坝里跟市场监管的工作人员说话。看到大家回来,他赶紧迎上去:“怎么样?张技术员说能补救不?受损的面积统计好了,我跟市场监管的同志说了,他们会尽快把假种子送去检测,要是能查出生产源头,就能顺着线索找那个卖种子的人。”
老王摇了摇头,声音沙哑地把张技术员的话重复了一遍。三秒的脸色也沉了下来,他皱着眉,来回踱着步,手里的笔在登记本上无意识地划着圈。“补种不行,施肥只能收三成……”他嘴里念叨着,突然停下脚步,“那咱们能不能改种别的?比如大豆?大豆的生长期短,现在种还来得及,而且大豆能固氮,还能改善土壤,就算今年收点大豆,也比只收三成玉米强。”
市场监管的工作人员也跟着点头:“这个主意可行!我们之前处理过类似的情况,有些农户在玉米受损后改种大豆,最后也能有不少收成。不过得先看看土壤适不适合种大豆,还得联系种子公司调大豆种。”
大家的眼里又燃起了一点希望。赵二婶急忙问:“那大豆种好调不?现在种还来得及不?要是能种大豆,就算产量不高,也比收玉米强啊!”
三秒立刻拿起手机,拨通了种子公司的电话。电话响了好一会儿才接通,他急忙把情况说了一遍,可听完对方的话,他的脸色又暗了下来。“怎么说?”陈老五急忙问。
“种子公司说,今年大豆种卖得特别好,早熟品种早就卖完了,现在剩下的都是晚熟品种,得等到十月才能收。”三秒放下手机,语气里带着无奈,“咱们这儿十月下旬就会下霜,晚熟品种根本等不到成熟,结出来的豆荚都是瘪的。”
希望刚冒头,又被一盆冷水浇灭了。院坝里的气氛再次沉了下来,没人说话,只有风吹过院门口老槐树的叶子,发出“哗哗”的声响。赵二婶捂着脸,肩膀一抽一抽的;李大叔蹲在地上,双手抓着头发;小林和媳妇靠在一起,眼里满是绝望。
三秒看着大家的样子,心里像压了块石头。他知道,这十亩地不光是六户村民的收成,更是他们一年的指望——孩子的学费、老人的医药费、家里的日常开销,都指着这些地。要是补救方案真的走不通,这些家庭就会陷入困境。
“别慌,咱们再想想别的办法。”三秒深吸一口气,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下来,“我再联系几家种子公司,看看能不能调到早熟大豆种。就算调不到,咱们也能想想别的出路,比如把受损的玉米地改种蔬菜,或者跟收购商商量,提前把玉米收了做青贮饲料——总能找到办法的,绝不让大伙亏了本!”
他的话虽然坚定,可连他自己都知道,这些办法的可行性有多低——改种蔬菜需要大棚,合作社没那么多资金;做青贮饲料的收购价低,根本弥补不了损失。但他不能说出来,他是合作社的主心骨,要是连他都慌了,大家就真的没指望了。
日头渐渐往西斜,院坝里的影子越来越长。三秒拿着手机,一遍又一遍地给种子公司打电话,可每次得到的答复都是“没有早熟品种”“暂时调不到货”。旁边的市场监管工作人员也在不停打电话,追查假种子的源头,可对方只说“正在调查”,没给任何确切消息。
六户村民坐在院坝的石凳上,没人说话,只是看着三秒不停打电话的背影,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。补救方案的困境像一张网,把所有人都困在里面,找不到出口。
三秒挂掉最后一个电话,转过身时,正好对上大家的目光。他张了张嘴,想说点什么,却发现喉咙发紧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他知道,接下来的路,会比想象中更难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