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月的夜总带着股闷热,连风都裹着玉米地里的潮气,吹在脸上黏糊糊的。三秒扛着锄头走在田埂上,刚给土豆地松完土,裤脚沾着新鲜的泥土,鞋缝里还卡着几根草梗。手电的光柱扫过身前的路,照亮田埂边丛生的狗尾草,草籽成熟了,一碰就簌簌往下掉。
“今年的土豆苗长得真旺,再过一个月就能挖了。”三秒停下来,蹲在田埂边,伸手碰了碰土豆苗的叶子——叶片厚实,边缘泛着健康的绿,底下的土轻轻一按,能感觉到结出的小土豆在土里鼓着,心里不由得踏实。这两亩土豆地是他和春花的心血,从开春播种到现在,浇水、施肥、除草,没少费功夫,就盼着秋收能有个好收成,多供两家超市。
正准备起身往回走,手电的光忽然扫到土豆地中间有个小小的身影——那身影半蹲着,背对着他,手里好像在掰什么东西,动作很轻,却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显眼。三秒心里一紧,以为又是偷土豆的贼,握紧了手里的锄头,放轻脚步慢慢走过去。
越靠近,越能看清那是个孩子——大概七八岁的样子,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短袖,裤子短了一截,露出细细的脚踝,光着脚踩在泥里,脚趾缝里全是土。他手里正攥着一根土豆苗,苗秆已经被掰断了,叶子蔫蔫地垂着,孩子还在低头找着什么,肩膀微微耸着,像是在害怕。
“你在干什么?”三秒的声音不算大,却让那孩子猛地一哆嗦,手里的土豆苗“啪嗒”掉在地上。孩子转过身,手电的光正好照在他脸上——小脸黑乎乎的,沾着泥点,眼睛又大又亮,此刻却满是惊慌,像受惊的小鹿,嘴唇抿得紧紧的,手里还藏着什么东西,往身后背了背。
三秒这才看清,孩子脚边的土豆苗被踩倒了好几棵,有几棵的秆子断了,露出底下刚结的小土豆——只有拇指大小,还没成熟。他心里有点疼,这些苗长到现在不容易,却被孩子毁了几棵,可看着孩子害怕的样子,到了嘴边的骂声又咽了回去。
“你是哪个村的?怎么跑到这儿来掰土豆苗?”三秒放低了声音,把锄头放在田埂上,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凶。孩子还是没说话,往后退了两步,脚一滑,差点摔倒,赶紧扶住旁边的土豆苗,又慌忙松开,好像怕再弄坏了。
三秒往前挪了挪,手电光往下移,照到孩子藏在身后的手——手里攥着两个小小的土豆,皮还没长硬,沾着新鲜的泥土。“你是想吃土豆吗?”三秒问。孩子这才点了点头,声音细得像蚊子叫:“俺娘病了,想吃土豆……俺家的土豆还没长好,俺看见这儿的苗长得好,就想掰点回去……”
说着,孩子的眼泪就掉了下来,砸在泥里,晕开小小的圈:“俺不是故意毁苗的,俺就想找两个小土豆,俺娘好几天没吃饭了……”孩子越说越委屈,肩膀开始抽搭,却还是紧紧攥着手里的小土豆,像是攥着什么宝贝。
三秒心里一软,想起自己小时候——那时候爷爷还在,有次他得了肺炎,想吃红薯,爷爷连夜去地里挖了刚长熟的红薯,煮给他吃。那时候他不懂事,不知道红薯还没到收成的时候,只记得红薯的香甜。眼前的孩子,跟小时候的自己多像啊,都是为了家里人,才做了错事。
“别哭了,叔不怪你。”三秒走过去,蹲下身,从兜里掏出块糖,递给孩子,“这个给你吃,甜的。”孩子愣了愣,看了看三秒的手,又看了看他的脸,犹豫了一下,才慢慢伸出手,接过糖,剥开糖纸放进嘴里,眼泪却掉得更凶了,嘴里含糊地说:“谢谢叔……”
“你家在哪儿?是邻村的吗?”三秒问。孩子点点头:“俺是西边王家庄的,俺叫王小宝,俺娘得了咳嗽,总咳得睡不着,想吃煮土豆……”三秒想起王家庄,离这儿有三里多地,这孩子光着脚走这么远的路,就为了找两个土豆,心里更不是滋味。
“你等着,叔给你挖点能吃的土豆,别掰苗了,苗断了就长不出大土豆了。”三秒说着,拿起放在田埂上的小铲子——这是他平时给土豆苗松土用的,小巧轻便。他走到土豆地边,选了几棵长得壮实的苗,轻轻拨开旁边的土,露出底下结的土豆——比孩子手里的大些,已经长圆了,虽然还没完全成熟,但煮着吃已经够了。
“小心点挖,别伤着根,剩下的苗还能长。”三秒一边挖,一边跟王小宝说,“以后想吃土豆了,就来镇上找叔,叔叫三秒,在镇上开电器铺,旁边是春花姨的水果摊,别自己来地里掰苗了,多可惜啊。”
王小宝站在旁边,看着三秒小心地挖土豆,手里的糖快化了,也忘了吃,眼睛里的惊慌慢慢变成了感激。不一会儿,三秒就挖了小半袋土豆,装在随身带的布兜里——这布兜是春花给他缝的,平时用来装工具,现在正好装土豆。
“这些土豆你拿回去,给你娘煮着吃。”三秒把布兜递给王小宝,“够你们吃几天了,吃完了再来找叔,别再跑这么远来掰苗了,路上不安全。”王小宝接过布兜,土豆的重量让他往后退了半步,他看着布兜里的土豆,又看了看三秒,突然“扑通”一声跪了下来,磕了个响头:“谢谢叔!俺以后再也不毁苗了!俺长大了会还你的!”
三秒赶紧把他扶起来,拍了拍他膝盖上的泥:“快起来,别这样,几个土豆不算啥。你娘还等着呢,赶紧回去吧,路上慢点,别摔着。”王小宝点点头,攥着布兜的带子,又说了声“谢谢叔”,才转身往田埂外走,走了几步,还回头看了看三秒,见三秒在冲他笑,才加快脚步,小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。
三秒看着王小宝的背影消失,才转身收拾地里的工具——被踩倒的土豆苗,他小心地扶起来,用土把根埋好,希望还能活过来。手电的光扫过刚才王小宝站过的地方,泥里还留着他的脚印,还有几滴没干的眼泪印,三秒叹了口气,拿起锄头,慢慢往镇上走。
回到镇上时,已经快十点了。春花还在水果摊收拾东西,看见三秒回来,手里还拿着个空布兜,笑着问:“今天怎么这么晚?布兜里装的啥啊,空了?”三秒把刚才在地里遇到王小宝的事,一五一十地跟春花说了。
春花听完,眼睛红了:“这孩子真可怜,他娘病了,还得自己跑这么远找土豆。早知道,咱们该多给他装些,再给他拿点水果,他娘生病也需要补充营养。”说着,春花就去水果摊里挑了几个苹果和梨,装在袋子里,“明天咱们去王家庄看看吧,给孩子娘送点水果和土豆,再问问她的病严不严重,要是严重,咱们帮着送医院。”
三秒点点头,心里也正有这个想法:“好,明天一早咱们就去。我再带点感冒药,我上次感冒剩下的,还没过期,说不定能帮上忙。”两人收拾完水果摊,就各自回家了,心里都惦记着王小宝和他娘。
第二天一早,天刚亮,三秒就提着一袋土豆和感冒药,春花提着水果,往王家庄走。王家庄在西边的山脚下,路不好走,全是土路,坑坑洼洼的,两人走了快一个小时,才到村口。打听了王小宝家的地址,村民指了指村东头的一间破瓦房:“就是那家,房顶都漏了,他娘病了快半个月了,没钱去医院,就靠村里的赤脚医生给拿点药,也不管用。”
两人走到瓦房门口,门虚掩着,能听见里面传来咳嗽声,一声接着一声,很费劲。三秒敲了敲门:“有人在家吗?”里面的咳嗽声停了,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:“谁啊?”
三秒推开门,走了进去。屋里很暗,只有一扇小窗户,透进点微光。炕上躺着一个女人,脸色蜡黄,嘴唇干裂,正是王小宝的娘。王小宝坐在炕边,手里拿着个碗,正给娘喂水,看见三秒和春花,眼睛一亮:“叔!姨!你们怎么来了?”
“我们来看看你娘。”春花走过去,把水果放在炕边的桌子上,“这是给你娘买的水果,补充点维生素,对身体好。”三秒也把土豆和感冒药递过去:“这是土豆,你娘想吃就煮着吃,还有感冒药,你看看说明书,要是对症就吃点。”
王小宝的娘挣扎着想坐起来,春花赶紧扶住她:“你别起来,躺着就行。”女人眼里含着泪,拉着王小宝的手说:“俺家小宝不懂事,昨天去毁你的土豆苗,你不怪他,还送这么多东西来,俺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谢你……”
“大姐,你别这么说,孩子也是为了你。”三秒坐在炕边的凳子上,“你这病得去医院看看,总拖着不行,会越来越严重的。要是没钱,咱们帮你凑,村里的人也能帮衬点。”
女人摇摇头,叹了口气:“俺也想去医院,可家里没钱,小宝他爹去年打工摔断了腿,还欠着债,俺这病……唉,不想给家里添负担了。”说着,又开始咳嗽起来,咳得身子都在抖。
春花看着心疼,跟三秒对视了一眼,说:“大姐,钱的事你别担心,我们先帮你垫着,等你好了再还。今天我们就送你去镇上的医院,再拖下去就危险了。”三秒也点点头:“对,今天就去,我去叫车。”
说着,三秒就往外走,去找村里的三轮车。春花则留在屋里,帮王小宝的娘收拾东西,还跟她说着宽心的话。王小宝站在旁边,看着春花忙碌的身影,又看了看娘,小声说:“姨,俺以后会好好干活,挣钱还你们的。”春花摸了摸他的头,笑着说:“傻孩子,先把你娘的病治好再说,以后有困难,就去找叔和姨。”
没多久,三秒就叫了辆三轮车,村民帮忙把王小宝的娘扶上车。三秒和春花也坐上车,王小宝抱着土豆和水果,坐在娘身边,紧紧攥着娘的手。三轮车颠簸着往镇上走,王小宝的娘靠在春花身上,咳嗽声少了些,眼里却一直流着泪,嘴里不停地说:“谢谢你们,谢谢你们……”
到了镇上的医院,三秒赶紧去挂号,春花陪着王小宝的娘去检查。医生检查后说,是急性支气管炎,再拖下去就会发展成肺炎,还好送来及时,挂几天水就能好。三秒去交了医药费,又给王小宝的娘买了些吃的,才放心下来。
接下来的几天,三秒和春花每天都去医院看望王小宝的娘,给她带吃的,帮着照顾王小宝。村里的人听说了这事,也都来医院探望,有的送钱,有的送鸡蛋,还有的帮着照看王小宝家的院子。王小宝的娘看着大家的热心,心里暖暖的,病也好得快了不少。
一周后,王小宝的娘出院了。三秒和春花去医院接她,还帮她把家里的破瓦房修了修,补好了漏雨的房顶。王小宝的娘拉着两人的手,非要留他们吃饭,煮了刚送来的土豆,还炒了两个鸡蛋。土豆煮得软糯,鸡蛋香喷喷的,王小宝吃得特别香,还不停地给三秒和春花夹菜:“叔,姨,你们多吃点,这土豆是你送的,可好吃了。”
吃完饭,王小宝的娘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布包,里面是几块皱巴巴的钱,递给三秒:“这是俺攒的一点钱,先还你们一部分,剩下的俺会慢慢还的。”三秒赶紧推回去:“大姐,这钱你留着给小宝买吃的,医药费不急,等你家里缓过来再说。”
王小宝的娘没办法,只能把钱收起来,跟王小宝说:“小宝,你要记住叔和姨的好,以后要好好报答他们。”王小宝点点头,认真地说:“俺记住了,俺以后每天都去帮叔和姨干活,给土豆地除草、浇水。”
从那以后,每天放学,王小宝都会跑到三秒和春花的土豆地,帮忙除草、浇水,学得特别认真,还会跟三秒请教怎么种土豆。三秒也耐心地教他,告诉他人怎么待土地,土地就怎么待人,只要用心,就能种出好庄稼。
秋天的时候,土豆地丰收了。三秒和春花挖了满满几麻袋土豆,特意留了一袋最大最好的,送给王小宝家。王小宝的娘用土豆做了土豆饼、土豆炖肉,还让王小宝送了些给三秒和春花。土豆饼外酥里嫩,土豆炖肉香喷喷的,两人吃得特别开心。
有一天,王小宝拿着一张画来找三秒和春花,画上是一片土豆地,地里有三个小人,一个拿着锄头,一个提着篮子,还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在除草,旁边写着“谢谢叔和姨”。三秒和春花看着画,心里暖暖的,比吃了蜜还甜。
后来,王小宝长大了,考上了农业大学,专门学种植技术。放假回家的时候,他还会去三秒和春花的土豆地,帮他们改进种植方法,教他们怎么用科学的方法防病虫害、提高产量。三秒和春花的土豆地越种越大,“田埂香”的名气也越来越大,不仅供了县城的超市,还卖到了外地。
每次说起王小宝,三秒和春花都会笑着说:“那孩子,小时候还偷过土豆苗呢,现在成了农业专家,还帮着咱们种土豆,真是没想到。”王小宝也总说:“要是当年没有叔和姨,俺娘的病就好不了,俺也走不到今天。是他们让俺知道,做人要善良,要懂得帮助别人,就像土地一样,你对它好,它就会给你好收成。”
又是一个七月的夜晚,三秒和春花坐在田埂上,看着地里的土豆苗,王小宝也回来了,陪着他们一起看。手电的光扫过土豆苗,叶子绿油油的,底下的土豆在土里悄悄生长。王小宝看着土豆苗,笑着说:“叔,姨,今年的土豆肯定又是大丰收,咱们的‘田埂香’能卖到更远的地方了。”
三秒点点头,心里满是欣慰。他想起那个夜晚,手电照见的小小的身影,想起孩子攥着土豆掉眼泪的样子,想起那些帮助过王小宝家的村民。他忽然觉得,这片土地不仅种出了土豆,还种出了善良和温暖,种出了希望和未来。只要大家互相帮助,互相关心,日子就会像地里的土豆一样,一年比一年饱满,一年比一年香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