霜降的风卷着枯叶掠过望海坡,最后一筐土豆被抬上卡车时,梯田已经露出了褐黄色的土垄。陈老五蹲在田埂上数着钱,手指在皱巴巴的票子里翻来翻去:“赵老板这次给的价真不赖,比去年高了一分五。”
我抱着个竹筐往地中间走,筐里垫着干净的棉布。“五叔,先别急着算账。”我弯腰捡起个拳头大的土豆,表皮光滑得像打了蜡,芽眼饱满却没萌发,“得把最好的块茎挑出来留种,这才是明年的本。”
王二婶正用扫帚清扫垄沟里的碎土,闻言直起腰:“留种?直接买新种薯多省事,听说今年农科所培育了新品种,亩产比咱这老品种高两成呢。”她指着卡车扬起的尘土,“赵老板说了,只要咱种新品种,明年收购价再提一分。”
“新品种是好,”爷爷拄着拐杖从坡下上来,枣木杖头在土垄上敲出浅浅的坑,“可咱望海坡的地认生,外地来的种薯得适应两年才能长好。去年李老三试种的新品种,看着光鲜,收的时候尽是畸形薯。”
我把挑出的土豆放进筐里,每个都在三两左右,形状周正,没有丝毫损伤。“留种得挑这种‘本地产’的块茎,”我举起一个让大家看,“顶芽要圆,脐部要浅,表皮带着咱这褐沙土的印记,这才是跟望海坡土地最亲的种。”
李大叔背着空麻袋走过,麻袋角在风里飘成个小旗子:“春花这是多此一举。赵老板说了包回收,咱跟着他的路子走,准没错。他给的新品种种子,还能赊账到明年秋收呢。”
“赊账?”爷爷往地上啐了口烟袋锅的灰,“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。他给的种薯贵三成,说是高产,到时候收价稍微压一点,咱这点辛苦钱就全填进去了。”他蹲在我旁边,手指在留种的土豆上摩挲,“咱祖祖辈辈种土豆,都是把最好的留着当种,这叫‘守着本,才能发’。”
挑种的讲究比分级更细。不能选太大的,怕养分太足反而不扎根;也不能选太小的,担心后劲不足。最好是中等个头,切开后肉质雪白,没有丝络,芽眼分布均匀——这样的块茎,明年春天种下,能长出三到五个健壮的侧枝,结薯也会又多又匀。
“你看这个,”我捡起个表皮带浅痕的土豆,“虽然看着不起眼,但芽眼有三个,个个饱满,比那些光溜的更能长。”我用指甲在芽眼上轻轻刮了刮,露出里面嫩黄的芽点,“这叫‘潜龙在渊’,看着普通,后劲大着呢。”
社员们渐渐围拢过来,蹲在旁边看我挑种。王二婶的小孙子伸手要抓,被她一把按住:“这是明年的希望,可不能瞎碰。”她学着我的样子,捡起个符合标准的土豆,小心翼翼放进筐里,“我家那二分地,就用这个当种,不信长不过新品种。”
赵老板的技术员开车过来时,我们已经挑出了满满两筐种薯。技术员穿着白大褂,手里提着个密封袋,里面装着圆滚滚的黄皮土豆:“春花姐,这是赵老板给的新品种‘金疙瘩’,你看这品相,明年保准亩产超三千斤。”
我接过袋子看了看,种薯确实光鲜,比我们留的本地种大一圈。“多谢赵老板好意,”我把袋子递回去,“但咱望海坡的地认生,还是用本地种踏实。”
技术员的脸沉了沉:“春花姐这是不信赵老板?他说了,种‘金疙瘩’,收购价按一块五算,比现在高两毛呢。”他拍了拍我的肩膀,“这可是稳赚不赔的买卖。”
“买卖是买卖,种地是种地。”爷爷忽然开口,烟袋锅在筐沿磕了磕,“赵老板的算盘打得精,知道新品种能让他赚更多;咱的算盘得更精——种好地、守好价,才是真本事。”他指着留种的土豆,“这土生土长的种,知根知底,结出的薯能卖上价,还不用看别人脸色。”
技术员没再说什么,提着种薯袋悻悻地走了。陈老五看着车影直咂嘴:“两毛差价呢,就这么放跑了?”李大叔也蹲在地上叹气:“说不定真能高产,咱是不是太固执了?”
我把留种的土豆倒进铺着干草的木箱,每个之间留着空隙,避免挤压发芽。“不是固执,是心里有数。”我往木箱里撒了把草木灰,“去年赵老板收的外地土豆,看着个大,甜度才8度,根本比不过咱这12度的本地薯。真要是种了新品种,丢了这甜度,以后想再提价可就难了。”
爷爷帮我盖上箱盖,木板在阳光下泛着暖光。“留种不只是留个块茎,是留住咱望海坡土豆的魂。”他望着远处连绵的山,“这山这水养出来的东西,有股子独有的精气神,丢了这个,再多产量也没用。”
冬闲时,我带着留种的土豆去农科所检测。技术员把块茎切开,用仪器测了测淀粉和糖分含量,又在显微镜下观察细胞结构:“这品种虽然老,但适应性极强,在沙壤土中的抗病性比新品种高30%,尤其适合望海坡这种高海拔地区。”
他在检测报告上写下“建议保留繁育”,又补充道:“现在都讲究地理标志产品,你们这本地种,就是望海坡土豆的‘身份证’,比任何新品种都金贵。”
开春下种那天,望海坡的梯田里热闹非凡。我们把留种的土豆切成块,每块保证有两个芽眼,伤口抹上草木灰杀菌。王二婶一边下种一边念叨:“去年留的种,今年结的薯甜掉牙,看今年的,准能超过12度。”
李大叔也学着我们的样子,把自家最好的土豆留了种。“赵老板的新品种我打听了,”他往坑里埋着种块,“在平川地长得是好,到了咱这坡地,就容易倒伏。还是老话说得对,‘一方水土养一方薯’。”
谷雨过后,留种的土豆率先破土。嫩绿的芽苗比往年更壮实,叶片舒展得像小巴掌。而邻村试种的“金疙瘩”,出苗率比我们低了近一成,苗叶还带着点发黄的病斑。
“你看这苗,”我蹲在田埂上给爷爷打电话,“比去年的还精神,芽眼发得又多又齐。”电话那头传来爷爷的笑声:“我就说咱的种错不了,守着自己的本,比啥都强。”
夏至时分,赵老板又派人来了。这次来的是他本人,看着我们地里长势喜人的土豆苗,他忽然笑了:“春花,我服了。邻村的‘金疙瘩’确实不适应坡地,我那批货怕是要黄。”他递给我份新合同,“明年我还收你们的本地种,价格按一块四算,咋样?”
我接过合同看了看,上面特意加了条“优先收购望海坡本地种薯”。“赵老板,”我指着地里的苗,“价格好说,但咱得签三年长约,保证不压级压价。”
赵老板爽快地签了字:“就冲你们这留种的实在劲儿,我信得过。做生意得像你们留种一样,守住好底子,才能长久。”
秋收时,留种的土豆果然没让人失望。亩产虽然没超过三千斤,但2800斤的产量配上12.8度的甜度,让赵老板的竞争对手都动了心,有三家收购商提着现金来村里,说愿意比赵老板的价再高五分。
“咱签了长约,不能反悔。”爷爷把现金退了回去,“但这说明,咱的种、咱的地,值这个价。”他看着装满留种土豆的木箱,夕阳透过窗棂照进来,把土豆染成了金红色,像一块块藏在木箱里的金子,更像藏着明年的底气。
我忽然明白,留种的启示从来不止于种地。它告诉我们,无论做什么事,都得守住自己的根本——就像望海坡的土豆种,深深扎根在这片土地上,才能结出最甜的果实;人也一样,守住自己的本分和底气,才能在变幻的世事里,走得稳,走得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