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老板的皮鞋在土路上磕出细碎的声响,每一步都陷进半寸深的浮土里。三秒走在前面,布鞋踩在草窠里悄无声息,手里攥着根柳树枝,时不时拨开挡路的酸枣刺。赵老板跟上点,前面就是望海坡,站在顶上能看见县城的楼。
看楼就不必了。赵老板扯了扯被树枝勾住的西装下摆,白衬衫的腋窝处洇出深色的汗渍,我倒是想看看,你们这土豆到底长在啥样的风水宝地,能值八毛一斤。他这话里带着点较劲的意思,刚才在仓库里被三秒堵得没话说,心里总有点不服气。
陈老五扛着锄头跟在后面,蓝布褂子敞开着,露出黝黑的脊梁。他听见赵老板的话,了一声:啥风水宝地?就是块靠天吃饭的坡地,只不过咱侍弄得上心。他往地上啐了口唾沫,但这地长出的土豆,确实比别处的甜,不信你待会儿尝尝生的。
望海坡在村子最东头,是片层层叠叠的梯田,像巨人的脚印踩在半山腰。刚下过场小雨,土坡泛着深褐色的光,新翻的地块里还留着犁耙的纹路,像老人手上的青筋。三秒站在梯田最顶端,指着远处的天际线:赵老板您看,从这儿到东边的河湾,没有任何遮挡,太阳一出就能照到坡上,日头落山才挪走,比平地多两小时光照。
赵老板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,确实有片亮晃晃的光带斜斜铺在梯田上,把刚冒芽的土豆苗照得透亮。光照多有啥用?他掏出烟盒,抽出根烟却没点燃,光照多了容易旱,土豆得喝水。
您再看这土。三秒弯腰捡起块土坷垃,在手里搓碎。土末簌簌往下掉,细得像磨过的面粉,里面混着亮晶晶的沙粒,在阳光下闪着星子似的光。这是沙壤土,渗水性好得很。下雨的时候,水顺着梯田的垄沟流走,不积水;天旱的时候,咱有山泉水渠,顺着地势往下灌,刚好润到根上。她把碎土凑到赵老板面前,您闻闻,这土带着股子甜腥味,是去年的玉米秸秆沤透了的味儿。
赵老板还真凑过去闻了闻,一股潮湿的草木香钻进鼻腔,混着雨后泥土的腥气,倒比城里的香水清爽。陈老五蹲在田埂上,用锄头扒开层表土,露出底下的土豆块茎,圆滚滚的像埋在土里的鹅卵石。您看这皮,青中带黄,是晒足了太阳的模样。要是在平地里,光照不够,皮就是惨白的,吃着也发面。
光照多两小时,积温就比别处高五度。三秒蹲下来,用手指量着土豆苗的行距,我们特意留了三十公分的间距,让阳光能照到每棵苗的根部。您再看这梯田的走向,顺着山势往东南倾斜,刚好避开西北的冷风,春天不容易倒春寒。她突然扯下片土豆叶,往手心里一搓,绿色的汁液渗出来,带着股辛辣的清香,这是品种特性,抗病性强,不用打那么多农药,您超市卖着也放心。
赵老板的目光在梯田上扫来扫去。他做了十年生鲜生意,什么样的菜地没见过?但望海坡的梯田透着股不一样的精气神——每垄的高度差不多不少都是半尺,垄沟直得像用线拉过,连田埂上的杂草都除得干干净净。最让他惊讶的是,每块梯田的角落都摆着个瓦罐,罐口用石板盖着。
那是啥?他指着瓦罐问。
盛羊粪的。陈老五接过话,拿起锄头往瓦罐里扒了扒,黑褐色的粪肥混着麦糠露出来,去年冬天攒的羊粪,掺了草木灰发酵,每棵苗根下埋一把,比化肥养地。他用锄头敲了敲地,这土看着瘦,其实肥力足着呢,都是用农家肥一点点喂出来的。
三秒突然想起什么,拉着赵老板往坡下走。您来这边看,这是我们埋的湿度计。她扒开个草编的遮雨棚,露出根插在土里的塑料管,管壁上印着刻度,沙土地漏水快,所以得天天测湿度,保持在60%左右最合适。水分少了,土豆长得慢;水分多了,就成了水瓤,攒不出沙粒。她指着刻度表,您看,现在是58%,刚好,再过两天浇次水,就能长到最饱满的状态。
赵老板盯着湿度计看了半天,突然笑了:你这丫头,比我超市的采购还专业。他掏出手机,对着梯田拍了几张照片,这些细节,刚才在仓库里咋不说?
说不如看。三秒也笑了,空口说白话,您未必信。带您来地里走走,让您亲眼看看,咱这土豆为啥能有12%的甜度。她往坡下指了指,那里有片刚收完的地块,去年这片地的土豆,我们送了些给县幼儿园,园长后来打电话说,孩子们连皮都啃得干干净净,说比红薯还甜。
陈老五蹲在旁边削了个生土豆,黄白的沙瓤里嵌着细密的黄纹,像块切开的蜂蜜糕。赵老板尝尝?生的更能吃出甜味。他把土豆递过去,咱这地,往南走三里就是盐碱地,往北走五里是黏土地,就这望海坡的沙壤土,是老天爷赏的种土豆的好地。
赵老板犹豫了一下,接过土豆咬了一口。脆生生的汁液在嘴里爆开,没有生土豆的涩味,反而带着点清甜味,像在吃某种脆瓜。他嚼了两下,眼睛亮了,又咬了一大口:还真没涩味。
这就是沙土地的好处。三秒解释道,黏土地的土豆,淀粉里混着胶质,生吃不脆还发涩;咱这沙土地的,淀粉颗粒粗,水分少,生着吃就带甜味,炖肉的时候最容易进味,还不容易烂。她往远处的河湾指了指,那边的地更沙,种出来的土豆甜度能到13%,就是产量低,今年只试种了半亩。
赵老板突然蹲下身,抓起把土摊在掌心,任由沙粒从指缝漏下去。你刚才说,县城超市抢着要?他的语气里少了些倨傲,多了点认真。
上周县百货大楼的张经理来过,说给九毛,让我们优先供货。三秒说得坦然,但我想跟您长期合作,所以报了八毛。您做超市供货多年,渠道比我们熟,咱联手把这沙瓤土豆推出去,让城里人都尝尝,对双方都好。
张胖子也来了?赵老板挑了挑眉,显然认识这位张经理。他站起身,往望海坡顶上走,三秒和陈老五赶紧跟上。站在坡顶往下看,层层梯田像级级台阶,从脚下一直铺到河边,每级台阶上都冒着翡翠似的土豆苗,风一吹,绿浪层层叠叠地往远处涌。
这片地,能产多少?赵老板突然问。
今年种了二十亩,按亩产三千五算,能收七万斤。三秒答得干脆,我们打算分三批收,第一批就是您要的一万斤,剩下的等糖分再攒攒,甜度能到13%,到时候给您留着,价钱好商量。
赵老板没接话,望着远处的县城方向出神。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,投在梯田上,像给这片土地盖了个印章。陈老五蹲在旁边抽烟,烟袋锅的火星明明灭灭,他知道,这望海坡的风,已经把土豆的甜香吹进了赵老板的心里。
你们的检测报告,能给我份复印件不?赵老板突然转身,语气里带着点松动,超市里搞促销,得跟顾客讲清楚,为啥这土豆卖得比别人贵。
早就给您准备好了。三秒从帆布包里掏出份文件,上面不仅有农科所的检测报告,还有种植日志,哪天施的肥、哪天浇的水,记得清清楚楚。这里还有张照片,是去年收土豆时拍的,您看这沙瓤,黄心多明显。
赵老板接过文件,翻到照片那页,手指在土豆的黄心上划了划。行,八毛就八毛。他突然拍了板,但我有个条件,包装上得印上望海坡沙瓤土豆,不能只写合作社的名。
三秒愣了愣,随即笑了:这没问题!望海坡的土豆,就该让望海坡出名。以后大伙说起望海坡,就知道这儿产最好的沙瓤土豆。
陈老五笑得眼睛眯成了条缝,烟袋锅往鞋底上磕了磕:赵老板是个懂行的!这地的名声出去了,以后咱种啥都好卖。他往坡下喊了声,二婶,杀只鸡!中午留赵老板吃饭,尝尝咱望海坡的土豆炖鸡!
远处的村子里传来王二婶的应和声,惊飞了树上的麻雀。赵老板望着层层梯田,突然觉得这望海坡的名字起得真好——站在这里,不光能望见县城的楼,还能望见好生意的奔头。他的皮鞋依旧陷在土里,但这次,他没再抱怨路不好走。
三秒走在前面带路,柳树枝在手里轻轻晃。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她身上,像披着件金闪闪的衣裳。她知道,望海坡的底气,从来不是靠嘴说的,是靠这层层梯田里的汗水,靠这沙壤土的馈赠,靠这土豆里攒足的阳光甜味。这些实实在在的东西,比任何讨价还价的技巧都管用。
赵老板跟在后面,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些。他看着那些翡翠似的土豆苗,突然想起刚才咬的那口生土豆,清甜味还在舌尖打转。他掏出手机,给超市的采购员发了条微信:准备个专柜,下周上望海坡沙瓤土豆,按精品菜定价。
陈老五扛着锄头走在最后,老黄牛在坡下悠闲地啃着草,脖子上的铃铛叮铃叮铃响。他看着前面的两个人影,突然觉得这望海坡的风,今天格外顺,像是要把合作社的名声,吹到县城的每家超市里去。
梯田的角落里,那只装羊粪的瓦罐被阳光晒得发烫,黑褐色的粪肥在里面悄悄发酵,像在孕育着新的希望。望海坡的底气,就藏在这泥土里,藏在这羊粪里,藏在每颗努力生长的土豆里,等着被更多人看见、尝到、记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