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头爬到竹梢时,村口的土路上扬起道黄尘,皮卡的引擎声像头闷头驴,“突突”地往仓库冲。三秒正蹲在门口筛玉米种,听见动静直起身,看见车斗里晃着个空麻袋——是赵老板的车,上次小李开的黑色轿车太娇贵,走不了这坑洼路。
“来了位大人物。”李大叔叼着旱烟袋,往仓库后喊,“老五,把你那羊赶远点,别让膻味呛着人家。”陈老五正给羊圈垫新土,闻言往手上啐了口唾沫,挥着鞭子把羊群往坡上赶,老黄牛跟在后面,蹄子踏得尘土飞扬。
皮卡“嘎吱”停在仓库门口,车门打开,先伸出来只锃亮的黑皮鞋,鞋尖沾了块黄泥巴。赵老板从车上下来,西装外套搭在胳膊上,白衬衫的袖口挽着,露出块金表,表链在阳光下晃眼。最显眼的是他的西装裤,裤脚卷着圈,显然是怕沾了泥,却更显得不伦不类。
“赵老板大驾光临,快进屋坐。”三秒迎上去,手里还沾着玉米种的糠皮,往围裙上蹭了蹭。王二婶端着刚沏好的菊花茶从仓库里出来,粗瓷碗上还印着“劳动最光荣”的红字,与赵老板的西装格格不入。
赵老板没接茶,目光扫过仓库墙上的“扎根社”木牌,又落在墙角堆着的土豆筐上。那些土豆是昨天从窖里翻出来的,堆得像座小山,表皮带着新鲜的土痕。他往土豆堆前一站,眉头就皱了起来,像看见什么不顺眼的物件。
“这就是你们说的精品土豆?”赵老板用手指戳了戳最上面的一个,指甲在薯皮上划出道白痕,“表皮有点麻点,品相一般啊。超市里的货,讲究个溜光水滑,你们这……怕是不好卖。”
王二婶刚要辩解,被三秒按住了。她转身从样品筐里拿起那个带泥的土豆,就是陈老五特意放进去的那个,土块里还嵌着细沙。“赵老板您看这个。”三秒把土豆往他手里塞,“这麻点不是坏了,是咱河湾地的沙粒磨的。您摸摸这土,细得像面,土豆在土里长,免不了蹭着沙粒,表皮才带点自然的痕迹。”
赵老板捏着土豆,指尖沾了点黑土,眉头皱得更紧,却没把土豆扔开。陈老五蹲在仓库门槛上,烟袋锅在鞋底上磕得梆梆响:“赵老板是做大买卖的,该知道‘歪瓜裂枣’最甜的理。那些光溜的土豆,多半是在黏土地里长的,水大,淀粉少,哪有咱这沙土地的香?”
“香不香,得尝了才知道。”赵老板把土豆往筐上一放,拍了拍手上的土,动作里带着点不情愿,却没转身就走。
三秒心里有了底,转身往灶房走:“正好蒸了新土豆,赵老板尝尝?咱这土豆不用削皮,连皮吃都带甜味。”王二婶赶紧跟上,掀开笼屉,白汽“腾”地冒出来,裹着股子焦糖似的甜香,在仓库里漫开。
赵老板被香味勾得往灶房走了两步,李大叔趁机把成本账往他面前推了推:“您看,这是咱的成本,每笔都记着呢。种子、肥料、人工,加起来六毛一斤,要您八毛,真不多。”
赵老板没看账本,眼睛盯着笼屉里的土豆。三秒用筷子夹起一个,放在盘子里,刚要递给他,陈老五突然喊了声:“等等!”他跑进仓库,从墙角拎出半块腊肉,“扔两块进去炖,让赵老板尝尝啥叫真正的香!”
“不用不用……”赵老板摆手,却没挪动脚步。三秒笑着把腊肉切成小块,扔进旁边的铁锅,又添了几个土豆,加水没过食材,盖上锅盖。柴火“噼啪”地烧着,肉香混着薯香从锅盖缝里钻出来,勾得人直咽口水。
赵老板的金表“滴答”响着,他时不时看一眼表,却总在香味最浓的时候把目光转回灶台。陈老五蹲在他旁边,有一搭没一搭地说:“去年收土豆,有个城里来的教授,尝了咱一个生土豆,说这甜度能当水果吃。他还说,现在城里人就认这自然长的,不喜欢那些催熟的、打蜡的。”
“是吗?”赵老板的语气松了些,“我那超市里,最近总有人问有没有‘小时候味道’的土豆,说现在的土豆吃着像木头。”
“那是他们没尝过咱的。”李大叔接话,“咱这土豆,蒸着吃甜,炖着吃面,切丝炒着吃脆,怎么做都香。您要是收了去,保准回头客多。”
锅里的水“咕嘟咕嘟”开了,腊肉的油花浮在汤面上,黄澄澄的。三秒掀开锅盖,用筷子戳了戳土豆,“噗”地裂开个口,沙瓤混着肉汁流出来,黄心像块融化的黄油。她盛了一碗,放在赵老板面前:“您尝尝,这沙瓤带黄心的,炖肉最香,吸了肉汁,比肉还好吃。”
赵老板犹豫了一下,拿起勺子舀了块土豆。沙瓤在勺里颤巍巍的,他吹了吹,送进嘴里。嚼了两下,他的眼睛亮了,又舀了一大勺,连汤带肉都送进嘴里,喉结滚动得飞快。
“怎么样?”陈老五笑得眼睛眯成条缝,“没骗您吧?这黄心是沙壤土养出来的,淀粉里带着天然的糖,炖肉最出味。”
赵老板没说话,一口气喝了小半碗,额头上渗出细汗。他放下碗,掏出纸巾擦了擦嘴,突然问:“你们有多少货?我全要了。”
仓库里的人都愣住了,王二婶手里的茶壶差点脱手。三秒反应最快:“目前能凑一万斤,您要得多,我们再从窖里翻,保证都是这品质。”
“价格就按你们说的八毛。”赵老板站起身,拍了拍三秒的肩膀,“但我有个条件,得给我装袋,每袋二十斤,方便超市上架。”
“没问题!”李大叔笑得烟袋都掉了,“我们现在就组织人装袋,保证下午就能装完。”
赵老板走到土豆堆前,这次没嫌麻点,反而拿起一个,在手里掂了掂:“说实话,我跑了周边十几个村,就你们这土豆,味最正。那麻点……就当是你们的标志了,我跟超市说,这是‘沙土地的勋章’。”
陈老五蹲在地上,嘿嘿地笑,烟袋锅里的火星映着他的脸:“赵老板是个懂行的。这土地啊,从不亏待实在人,你对它实在,它就给你长好东西。”
赵老板没接话,指挥着跟来的伙计往皮卡上搬样品。他的西装裤依旧卷着边,鞋上的泥痕更重了,却没像来时那样在意。三秒看着他的背影,突然觉得这人的金表和仓库的铁犁,也不是那么格格不入——毕竟,好东西谁都爱。
灶房里的土豆炖肉还在咕嘟着,香味飘出老远,引得坡上的羊群都“咩咩”叫。陈老五站起身,往羊圈走:“我去多赶几头羊回来,晚上杀一只,咱跟赵老板好好喝两盅!”
赵老板听见这话,回头笑了:“喝酒就不必了,我得赶回去安排货车。但这土豆炖肉,我得带一锅走,让店里的厨师学学,就按这方子做,准能成招牌菜。”
皮卡“突突”地开走时,车斗里装着半锅土豆炖肉,还有满满两麻袋样品土豆。三秒站在仓库门口,看着车后扬起的黄尘,突然觉得那尘雾里都带着甜香。李大叔和陈老五已经开始组织人装袋,吆喝声、麻袋摩擦声混在一起,像支热闹的歌。
王二婶往灶房走,要去烧更多的水:“我得再蒸点土豆,让装袋的人也尝尝,沾沾喜气。”阳光照在她的背影上,粗布围裙上的补丁都闪着光。
仓库墙上的“扎根社”木牌,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。三秒摸了摸那块带着树疤的木牌,突然明白,陈老五说的“实在”,不只是对土地,更是对人——你拿出好东西,别人自然看得见,这比任何算计都管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