仓库的长桌上摆着个青花砚台,里面的印泥调得正红,像刚熬好的石榴酱。三秒把打印好的合同一份份理整齐,纸页边缘的锯齿纹蹭着指尖,有点痒。桌旁站着五户人家的当家人,李大叔揣着旱烟袋,王二婶攥着围裙角,陈老五手里捏着个空酒碗,嘴角还沾着点白米酒的沫子。
“都到齐了?”老马掀开门帘走进来,手里拿着个红布包,“这是县公证处的同志托我带来的印泥,说按了手印就作数,比庙里的香火还灵。”
陈老五“嗤”了一声,把空碗往桌上一墩:“咱庄稼人办事,不靠神仙靠良心。”他今天喝了两盅,脸红得像庙里的关公,说话也比平时冲,“但这手印得按,按了就不能反悔,谁反悔谁是孬种!”
李大叔笑着打圆场:“老五这酒没白喝,说出话来有劲儿。”他拿起第一份合同,看了看上面自己的名字,又抬头看了看仓库墙上的账页,“我这三亩水田,入了!”说完蘸了点印泥,在名字旁边按了个红手印,五指张开,像朵刚摘的红梅花。
王二婶也不含糊,按手印时特意把围裙擦了擦手:“我那两亩菜地,种辣椒最拿手,以后合作社的辣椒就归我管!”她的手印小巧些,印在纸上像颗饱满的红豆。
轮到陈老五时,他晃了晃身子,差点把砚台碰翻。三秒赶紧扶住砚台,印泥溅出来一点,落在他的蓝布褂子上,红得扎眼,倒像朵不小心开在布上的小野花。
“慢点,叔。”三秒递给他张草纸。
“没事。”陈老五摆摆手,大手往印泥里一按,再往合同上一拍,“啪”的一声,震得桌上的空碗都跳了跳。他的手印最大,边缘带着点糊,像块刚从地里刨出来的红土坷垃。
“我这三亩旱地,还有……”陈老五打了个酒嗝,突然提高了嗓门,“还有我家那五只羊!以后它们拉的粪,全归合作社,谁都别抢!”
仓库里的人都笑了。王二婶打趣道:“老五,你家羊粪是金疙瘩啊?还怕人抢。”
“就是金疙瘩!”陈老五梗着脖子,眼睛瞪得溜圆,“羊粪肥田,比化肥强十倍!去年我用羊粪种的谷子,穗子比别人的沉半两!”他举着按完手印的合同,在仓库里转了个圈,“以后这些粪,谁家的地该上肥了就上,不用跟我打招呼,算我陈老五……给合作社的见面礼!”
三秒看着他的样子,突然想起前几天去他家借犁,看见羊圈里堆着半圈羊粪,晒得半干,用草席盖着。当时她还纳闷,这老抠门怎么舍得把羊粪晒这么仔细,原来是早就留着给合作社用了。
老马把按完手印的合同收起来,一份份理好,放进个木盒子里:“这些合同我锁起来,藏在仓库的梁上,谁都动不了。”他顿了顿,声音沉了些,“从今天起,咱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,得劲往一处使。”
陈老五的酒劲渐渐上来了,趴在桌上,嘴里还嘟囔着:“羊粪……不能给外人……”三秒给他盖了件粗布褂,听见他在梦里还说:“得发酵……发酵了才更肥……”
傍晚的时候,陈老五醒了酒,看见自己褂子上的红泥印,脸突然红了。他想找块布擦擦,三秒却说:“别擦了,叔,这印子好看,像朵花。”
陈老五摸了摸那朵“花”,没再说话,转身往仓库外走。三秒跟出去,看见他径直往羊圈走,拿起粪叉就开始清羊粪,动作比平时麻利三倍。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,映在刚清出来的羊粪堆上,像幅歪歪扭扭的画。
“叔,明天再弄吧。”三秒喊他。
陈老五头也不抬:“今晚得堆好,明儿个太阳大,正好晒晒。”他叉起一叉羊粪,往墙角的空地上堆,“得让这些粪,早点为合作社出力。”
仓库里,老马正把合同往梁上放,李大叔和王二婶在收拾桌子。月光从屋顶的破洞漏下来,照在那些带着红手印的合同上,像给每份合同都镀了层光。三秒站在门口,看着陈老五忙碌的背影,突然觉得,那些红手印不只是印在纸上,更印在了每个人的心里——就像陈老五褂子上的那朵花,看着粗糙,却带着实实在在的暖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