仓库的长桌上摊开了十几张纸,每张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数字,像撒了一地的麦粒。李大叔戴着老花镜,盘腿坐在长凳上,怀里抱着个暗红色的算盘,算珠被磨得锃亮,是他年轻时在生产队当会计时用的。
“啪嗒,啪嗒。”算珠碰撞的声音在仓库里响着,和窗外的虫鸣混在一起,倒有了种特别的节奏。三秒端来的浓茶已经凉透了,他也没顾上喝,手指在算珠上翻飞,时而急如骤雨,时而缓似流泉。
“这是第三天了吧?”王二婶端着针线笸箩走进来,看见李大叔眼下的黑圈,忍不住咋舌,“种子钱、化肥钱、雇人耕地的钱,至于算这么细吗?”
李大叔头也没抬,拨弄着算珠:“咋不至于?合作社刚起步,一分钱都得掰成两半花。”他指着纸上的数字,声音带着点沙哑,“你看,这新种子比普通种子贵三成,但亩产多两成;有机肥虽好,可比化肥贵五块钱一袋……得算清楚哪个更划算。”
陈老五蹲在门口编筐,手里的篾条“唰唰”作响,耳朵却没闲着。他昨天刚把自家的两亩旱地入了社,地里的土坷垃还沾在裤脚上,此刻听着算珠声,像是在听地里的虫鸣——每一声都关乎收成。
三秒给李大叔换了杯热茶,看见纸上的数字被涂改了好几遍,有的地方还用红笔圈了起来。“大叔,要不我用计算器帮你算?快些。”
“不用。”李大叔摆摆手,算盘打得更响了,“计算器哪有这老伙计实在?算错了都不知道。这算盘,噼啪一响,数字就活了,多一分少一厘都清清楚楚。”
夜里的仓库格外静,只有算珠声和偶尔的咳嗽声。月光从窗棂钻进来,落在算盘上,给那些圆润的算珠镀了层银。李大叔的手指有些僵硬了,他就往手心里呵口热气,搓搓,继续算。三秒在旁边看着,突然想起爷爷说的,以前生产队分粮食,李大叔用这算盘算完,家家户户都心服口服,连掉在地上的麦粒都要分匀了。
天快亮时,算珠声突然停了。
李大叔猛地一拍大腿,震得桌上的纸都跳了跳:“成了!”
陈老五和住在仓库隔壁的老马都被惊醒了,赶紧凑过来。只见李大叔指着最后一张纸,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:“按老法子省着来——种子选半新半旧的,新种子试种三亩,剩下的用咱自己留的老种子;化肥掺着有机肥用,地里的草木灰也别浪费;耕地尽量自己动手,谁家有空谁去,记工分……这么一算,年底除了本钱,每人至少能多分五十斤土豆!”
“五十斤?”王二婶眼睛一亮,手里的针线差点扎到手,“那够吃俩月了!”
陈老五也直起身子,走到桌边看着那张纸,虽然不认得多数字,却看懂了李大叔画的土豆筐——一个大大的筐旁边画了五个小筐,每个小筐都鼓鼓囊囊的。“这账……准?”
“准!”李大叔把算盘往桌上一放,算珠“噼啪”落定,“我算了三宿,核对了五遍,错不了!”他指着其中一行,“你看,就这草木灰,以前都当柴火烧了,其实是好肥料,撒在地里能少用半袋化肥,这就省出五斤土豆钱!”
三秒看着李大叔布满血丝的眼睛,突然觉得那些数字不再冰冷。她找了瓶浆糊,把一张张账页仔细地贴在仓库的墙上,从种子开销到人工费用,一笔一笔,清清楚楚。
“贴在这儿,谁都能看。”三秒拍了拍墙上的纸,“以后每笔开销、每项收入,都记下来贴这儿,大伙心里都有数。”
太阳升起来时,村民们陆续来看账。有人不识字,就凑在识字的人旁边听;有人拿出烟袋,一边抽一边点头;王二婶还特意把自己的孙子叫来,让他念上面的数字,“看看你李爷爷多能耐,把日子算得明明白白的”。
李大叔站在墙边,看着众人围着账页讨论,脸上的疲惫一扫而空。他摸了摸怀里的算盘,像是在摸老伙计的头。陈老五走过来,递给他一袋炒花生:“算得好,这花生下酒,比啥都香。”
李大叔笑了,剥开一颗花生扔进嘴里,脆生生的。仓库外的地里,新翻的泥土散发着腥气,像是在应和墙上的数字——那些被算得清清楚楚的日子,正带着泥土的芬芳,一点点向远处延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