仓库的墙角晒着半干的枣木,是陈老五前阵子从后山砍来的。老枣树遭过雷劈,树干上裂着道深缝,却偏有新枝从缝里钻出来,结的枣子比别处更甜些。三秒蹲在木墩旁,手里握着把锛子,正一点点把枣木削出个方柱形的坯子。
“这木头硬,得慢慢磨。”陈老五蹲在对面,手里转着把刻刀,刀刃在阳光下闪着冷光。他是村里出了名的巧手,年轻时给供销社刻过牌匾,“诚信为本”四个字刻得方方正正,至今还挂在供销社的老门楣上。
三秒“嗯”了一声,锛子落下的力道又轻了些。枣木的碎屑簌簌往下掉,带着股子清苦的香气,像刚煮好的枣茶。她要给“扎根社”刻枚印章,以后签合同、记工分都得用它。这事儿本想请镇上的刻章师傅来做,陈老五听说了,把胸脯一拍:“咱合作社的章,就得咱自己刻,带着咱村的土气。”
仓库里渐渐聚了些人。李大叔搬来个小马扎,手里攥着旱烟袋,却没点燃,只盯着那截枣木看;王二婶端着盆刚摘的绿豆,一边择豆一边搭话:“刻章可得讲究,字得周正,木得结实,这样盖出去的印才体面。”
三秒把枣木坯子磨得差不多了,用尺子量了量,长宽各两寸,高矮三寸,握在手里沉甸甸的正好。她拿起铅笔,在顶面画了个方框,又在框里写下“扎根社”三个字,笔锋方硬,带着股子执拗劲儿。
“字是不错,就是太素了。”陈老五凑过来看了看,突然冒出一句,“得加点啥才好。”
“加啥?”三秒抬头看他,手里的刻刀停在半空。
陈老五没说话,蹲在地上用手指划着泥地。他先是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太阳,摇摇头擦了;又画了株谷子,看了看还是不满意。李大叔在旁边笑:“老五,你这是想给印章绣花呢?”
陈老五没理他,突然眼睛一亮,往仓库外跑。不一会儿,他牵着只小羊回来,那羊是只母羊,肚子圆滚滚的,刚下过崽没多久。“你看,”他指着羊脖子上的铃铛,“我家这羊,开春时生了三只羔子,卖了钱全投进合作社买种子了,算不算一份子?”
三秒愣了愣,随即笑了:“当然算,叔你投的钱,比谁都多。”
“那我想……”陈老五的脸突然红了,声音也低了半截,“在我名字旁边,刻个小羊图案,就当……就当它也入社了。”
王二婶“噗嗤”一声笑了出来:“老五,你这是越活越孩子气了!印章上刻只羊,传出去让人笑话。”
陈老五的脸更红了,脖子都红透了,像晒过的红萝卜。“我就是觉得……”他挠了挠头,“这羊通人性,我家那几亩地,全靠它的粪肥养着,也算有功臣。”
三秒看着他局促的样子,突然想起小时候,陈老五家的羊丢了,他在山里找了整整一夜,第二天抱着冻僵的小羊回来,眼睛红得像兔子。她拿起刻刀,在方框的角落画了个小小的羊轮廓:“叔,就刻上吧,挺好的。”
陈老五的眼睛一下子亮了,抢过刻刀就要动手。他的手很稳,刻刀在木头上游走,不一会儿,一只小羊的图案就渐渐显形了——羊头低着,像是在吃草,尾巴翘着,透着股机灵劲儿。他又在旁边刻下自己的名字“陈老五”,笔画刚劲,和小羊的柔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。
刻完了,他把印章举起来,对着光看了又看,嘴角忍不住往上扬。可没过一会儿,他又皱起了眉头,把印章往三秒手里一塞:“还是……还是正经点好。”
“咋了?”三秒不解。
“合作社是正经事,哪能随便刻个羊上去。”陈老五搓着手,脸还红着,“让人觉得咱不正规。”他抢过刻刀,小心翼翼地把小羊图案一点点磨掉,动作轻得像怕惊醒了什么。
仓库里没人说话,只有刻刀摩擦木头的沙沙声。李大叔吧嗒吧嗒抽起了旱烟,烟雾缭绕中,他看着陈老五的侧脸,突然叹了口气:“这老小子,心细着呢。”
最后,三秒在枣木柄上刻了“扎根”两个字,笔画深深刻进木头里,像扎进地里的根。陈老五拿着印章,在印泥盒里按了按,往一张糙纸上盖了盖——“扎根社”三个字清晰地印在纸上,方方正正,透着股子踏实劲儿。
“好,好!”李大叔拍着手,“这章盖出去,咱‘扎根社’就名正言顺了!”王二婶也笑着说:“等明天跟粮站签合同,就用这章,保管镇得住场面。”
陈老五把印章小心地放进个木盒子里,锁上,递给三秒:“你收着吧,这章金贵。”他顿了顿,又补充道,“我家那羊,我多给它喂点好草料,让它多产点粪,也算为合作社出力了。”
三秒接过木盒,沉甸甸的。她知道,那枚印章里,不光有“扎根社”三个字,还有陈老五没说出口的心意——就像那只被擦掉的小羊,虽然没留在木头上,却早就刻进了合作社的根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