县律所的张律师是踩着露水来的。他拎着个黑色公文包,西装裤熨得笔挺,跟仓库里的泥土气息格格不入。公文包打开时“咔嗒”一声轻响,露出里面几页打印整齐的纸——那是合作社和镇上粮站的收购合同。
“主要条款都敲定了,就差最后确认。”张律师推了推眼镜,镜片上沾着赶路时的雾气,“粮站承诺每斤谷子比市价高五分,但要求咱们保证亩产不低于八百斤,还加了条‘保底收益’,就算亩产不达标,也按七百斤算钱。”
三秒刚把合同拿到手里,陈老五就凑了过来。他今天穿了件新做的蓝布褂,是王二婶给缝的,领口还带着点浆糊的硬挺。他不识字,却死死盯着“保底收益”那四个字,像是要从纸缝里看出什么名堂来。
仓库里的煤油灯芯“噼啪”爆了个火星,照亮他皱成疙瘩的眉头。“张律师,我问个实在的。”他突然开口,声音比平时沉了些,“这保底收益听着是好事,可万一赶上灾年,天不下雨,地不长粮,绝收了咋办?”
张律师愣了愣,似乎没料到他会问这个。“合同里写了,不可抗力因素除外……”
“啥叫不可抗力?”陈老五追问,往前挪了半步,“是天上的雨算不可抗力,还是地里的苗算?真到了绝收那天,粮站能认账?这保底的钱,难不成从天上掉下来?”
李大叔在旁边点头:“老五这话在理。前几年有户人家跟贩子签了西瓜合同,结果一场冰雹全砸了,贩子一分钱没给,还说人家违约。”王二婶也放下手里的针线:“就是,白纸黑字有时候也不顶用,得把丑话说在前头。”
张律师扶了扶眼镜,刚要解释法律条文,三秒突然起身往仓库后角走。那里堆着几个木箱,是她专门用来存放试验数据的。她翻出个硬壳本,哗啦啦翻到中间几页,然后把本子推到陈老五面前。
“叔,你看这个。”
本子上是密密麻麻的记录,有钢笔字,有铅笔素描,还有用红墨水画的折线图。最上面写着三个字:抗灾记录。陈老五凑得更近了,鼻尖几乎碰到纸页。
“这是去年试种的‘铁根’谷子。”三秒指着其中一页,“你记得吧?去年春天旱了四十天,河边的玉米都蔫了,就这‘铁根’,根系扎得深,愣是从地下三尺吸着水,最后亩产还收了六百斤。”
她又翻到后面,指着一张照片:照片里是被水泡过的田地,却有几株谷子还立着,穗子虽小,却颗粒饱满。“这是夏天下暴雨,别的品种都倒了,‘铁根’秆子硬,没趴下。农科所说,这品种抗倒伏、耐干旱,就是产量比普通谷子低些,但灾年里靠得住。”
陈老五的手指在照片上摩挲着,那几株谷子的影子,映在他眼底,像极了小时候见过的、在石缝里钻出来的草芽。
“咱合作社打算划出五亩地,专门种‘铁根’。”三秒的声音里带着笃定,“平时它是保底的底气,真遇上灾年,它就是救命的种子。就算别的谷子绝收了,这五亩‘铁根’至少能保住大伙的口粮,剩下的,再跟粮站按合同商量,总不至于空手而归。”
仓库里静了下来,只有煤油灯芯偶尔发出轻响。张律师看着那本抗灾记录,又看看陈老五渐渐舒展的眉头,突然笑了:“我做了这么多年合同,还是头回见用谷子苗当‘担保’的。”
“这担保比纸结实。”陈老五拿起合同,虽然还是看不懂字,却用手指在“保底收益”旁边敲了敲,“就这么定了,我在这合同上按个手印。但得加句话——合作社预留抗灾种子田,品种为‘铁根’。”
张律师提笔添上这句话时,三秒看见陈老五走到墙角,拿起他刻了一半的木牌。月光从仓库的窗户照进来,照亮“扎根社”三个字的轮廓,也照亮他手里的刻刀——那刀在木头上走得稳当,像在泥土里扎根的“铁根”谷子,每一下都落得扎实。
后半夜,合同终于敲定。张律师骑着摩托车离开时,车灯在田埂上划出两道光,像给土地系了条银带。陈老五站在仓库门口,望着光带消失的方向,突然回头对三秒说:“明天我把那五亩地翻出来,这‘铁根’,得用最好的土种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