农技站的小周骑着摩托车来那天,村口的老槐树正落着今年最后一批叶子。他把车支在仓库门口,从帆布包里掏出个蓝皮本子,封面上烫着金字——《合作社章程》。三秒接过来时,指尖触到纸页边缘的毛边,像摸着刚脱粒的麦粒。
“这是县里统一印发的范本,你们照着改改,咱这‘扎根社’就算正式立住了。”小周擦着额角的汗,裤脚还沾着从镇上带来的柏油点子,“重点看看第三章,关于利益分配和风险承担的,这是最容易起纠纷的地方。”
那会儿仓库里已经摆上了新做的长桌,是陈老五用拆下来的旧门板改的,打磨得光溜溜的。闻讯赶来的村民围着桌子坐了半圈,李大叔揣着旱烟袋,王二婶纳着鞋底,陈老五照旧蹲在门槛上,只是今天没抽烟,手里转着根槐树枝。
三秒清了清嗓子,翻开章程念了起来。她的声音清脆,像山涧的泉水淌过石头,把“入社条件”“权利义务”这些文绉绉的词儿,念得跟说庄稼话似的明白。阳光从补好的屋顶漏下来,在字里行间跳着碎金似的光。
念到第三章时,空气渐渐沉了下来。三秒的手指在“盈余分配”那行顿了顿,又往下滑,停在“风险共担”四个字上。
“……实行风险共担机制,因自然灾害、市场波动等造成损失的,由全体社员按入社份额共同承担……”
“等等!”
话音未落,陈老五突然从门槛上弹了起来,槐树枝“啪”地掉在地上。他往前跨了两步,粗布褂子的前襟被风掀起个角:“赔了算谁的?我辛辛苦苦种的三亩地,凭啥要替别人扛损失?”
仓库里顿时静得能听见墙角蜘蛛结网的声音。李大叔把烟袋往桌上一磕,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。王二婶的针线停在半空,针尖悬在布鞋底上。
三秒放下章程,刚要开口,就见门口的竹椅上,爷爷慢悠悠地端起粥碗。老人家今天穿了件藏青色的对襟衫,袖口磨出了毛边,却洗得干干净净。他喝了口玉米粥,又往陈老五空着的粗瓷碗里添了一勺,黄澄澄的粥里浮着几粒红豆。
“老五,你种过油菜吧?”爷爷的声音像晒透的棉絮,软和却有分量。
陈老五愣了愣,点头:“种过,前几年还种过两亩。”
“那你该知道,撒油菜籽的时候,能保证每粒籽都发芽?”爷爷用筷子拨了拨碗里的粥,“有的籽落在石头缝里,发不了芽;有的芽刚冒头,被虫子啃了。可你能因为这些,就不撒籽了?”
陈老五没说话,手不自觉地摸了摸腰上的烟袋。
“合作社就像撒油菜籽。”爷爷把筷子搁在碗沿,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个人,“大家把地凑到一块儿,好种子一起选,好法子一起用,就像给所有菜籽找块好地。风调雨顺了,收的菜籽归大家分;遇上冰雹霜雪,总得有几颗籽能扛过来,明年再接着撒。要是各顾各的,一颗籽落进烂泥里,就真烂了。”
墙角的李大叔突然笑了:“老爷子这话在理!我想起年轻时跟队里种棉花,有年虫害厉害,谁家单干都赔了,就队里统一买药喷药,好歹保住了半亩地的收成。”
王二婶也接话:“可不是嘛,去年我家辣椒想往县城送,人家嫌量少不给收。要是合作社一起送,量就足了,价钱也能谈高点。”
陈老五蹲回门槛上,捡起地上的槐树枝,在泥地上划着圈。三秒看着他的背影,想起小时候跟着他去摘棉花,有株棉花长得特别好,结了十几个桃,他却把最大的那个摘给了旁边地少的五保户张奶奶。
“那……要是有人偷懒咋办?”陈老五头也不抬地问,声音比刚才小了些。
“章程里写了。”三秒翻到后面几页,“有考勤,有评分,干得多的多分,干得少的少分,偷懒耍滑的,大伙投票请他出去。”她顿了顿,补充道,“就像种麦子,谁的地荒了,收成就少,没人替他多打一穗。”
陈老五手中的树枝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般,突然停住了。他缓缓抬起头,目光落在了仓库墙上那刚刚写好的“扎根社”三个字上。阳光恰好洒在“根”字的最后一笔上,那一笔竖弯钩仿佛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,熠熠生辉。
陈老五凝视着那金色的一笔,沉默片刻后,轻声说道:“行吧。”他随手将树枝扔到一旁,然后站起身来,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。接着,他看着爷爷,郑重地说道:“我这三亩地,也算一股。”
爷爷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,他端起桌上的粥碗,又轻轻抿了一口。那碗里的玉米粥散发着阵阵清香,在空气中弥漫开来。三秒则低头看着手中的章程,突然间,他觉得那些原本冰冷的铅字不再显得那么生硬,反而像是一粒粒饱满的种子,充满了生机与活力。只要将它们埋进土里,就能孕育出新的希望。
就在这时,仓库外传来一阵摩托车的发动声,紧接着,小周的声音飘了进来:“章程改好了告诉我一声,我来给你们盖章!”三秒连忙应道:“好的!”然后,他的目光被走进仓库的陈老五吸引住了。只见陈老五手里拿着锤子和钉子,显然是准备将章程钉在墙上。这一举动,就像是给这个刚刚扎根的合作社又培上了一层土,让它能够更加稳固地成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