村支书老马的解放鞋碾过第三道田埂时,裤脚已经沾了半圈黄泥巴。秋老虎把日头烤得发白,远处的玉米地蒸腾着热气,像一笼刚揭开的馒头。他回头看了眼跟在身后的三秒,那姑娘正蹲在土坡上数蚂蚁,蓝布衫的袖子卷到手肘,露出细瘦但结实的胳膊。
“三秒,走了,前面就是那仓库了。”老马扯着嗓子喊,声音在空旷的田埂上荡开,惊起几只停在草叶上的蚂蚱。
三秒应了一声,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土,快步跟了上来。她的本名不叫三秒,叫陈淼,因为小时候跑起步来飞快,村里的老人就打趣说她跑一百米只要三秒,久而久之,“三秒”这个外号就传开了,反倒没几个人记得她的本名。
仓库藏在村子最东头的槐树林里,老远就能看见那截孤零零的烟囱,像根被人遗弃的烟杆。走近了才发现,仓库的墙是用黄泥糊的,好些地方已经剥落,露出里面的碎砖块。屋顶铺着的瓦片缺了好几个角,阳光从破洞里漏下来,在地上投下一个个亮晃晃的光斑。
“就是这儿了。”老马推开虚掩的木门,门轴发出“吱呀”一声惨叫,像是要散架。“前几年村小学搬新址,这仓库就闲置了,本来想拆了重盖个晒谷场,后来资金没到位,就一直搁着。”
三秒跟着走进去,一股混杂着霉味和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。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,抬头往屋顶看去——有几块瓦片已经彻底没了,露出黑洞洞的口子,能看见天上飘着的几朵白云,要是到了晚上,怕不是能看见星星。
“你看看,还能用不?”老马搓着手,有些不好意思,“村里就这条件,好点的地方都占着,也就这儿还能腾出来。”
三秒没说话,在仓库里转了起来。仓库不算小,足有两个篮球场那么大,靠墙摆着些生锈的铁架子,应该是以前放农具的。地上积着厚厚的灰,踩上去能留下清晰的脚印。她走到墙角,蹲下来用手指抠了抠墙皮,黄泥簌簌地往下掉。
突然,她“噗嗤”一声笑了出来。
老马吓了一跳,以为她是觉得这地方太破,笑村里寒酸,赶紧解释:“三秒你别嫌差,咱们可以修修,屋顶补补,墙重新糊……”
“马书记,我不是嫌差。”三秒站起身,眼睛亮晶晶的,“我是觉得,这地方挺好的。”
“好?”老马愣了,“这破破烂烂的,好在哪儿啊?”
“你看啊。”三秒指着仓库中间的空地,“这儿能堆粮,秋收的时候,玉米、谷子都能往这儿放,比在外面晒着强,不怕下雨。”她又走到那些铁架子旁,“这些架子修修还能用,放农具正好,锄头、镰刀、喷雾器,分门别类摆好,要用的时候一找就着,省得大家东一家西一家地借。”
最后,她指着那面剥落的黄泥墙,眼睛里闪着光:“还有这墙,最适合画种植流程图了。从选种、育苗,到施肥、除虫,一步步画出来,图文并茂,村里的老人小孩都能看懂。以后谁要是种庄稼遇到啥问题,来这儿一看就明白,多方便。”
老马听着听着,眉头慢慢舒展开了。他活了大半辈子,天天守着这村子,咋就没发现这破仓库还有这么多用处?他看着三秒,这姑娘去年从农校毕业,放着城里的工作不干,非要回村,当时好多人都觉得她傻,现在看来,这傻姑娘心里头亮堂着呢。
“你这么一说,还真是这么回事!”老马一拍大腿,“那咱们就定这儿了!我这就叫人来修!”
“别叫太多人,先简单弄弄,能凑合用就行。”三秒拦住他,“村里的钱得花在刀刃上,等咱们做出点样子来,再慢慢扩建。”
正说着,门外传来一阵“咚咚”的脚步声,一个扛着梯子的高个男人走了进来。男人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工装,头发乱糟糟的,脸上带着点不耐烦。
“马书记,你叫我来这儿干啥?我地里的活儿还没干完呢。”男人把梯子往地上一放,发出“哐当”一声响。
来人是陈老五,三秒的堂叔,村里有名的木匠,手艺好,但性子倔,平时不爱掺和村里的事。
“老五,你来得正好。”老马笑着迎上去,“三秒想把这仓库利用起来,你看这屋顶,得补补。”
陈老五瞥了眼屋顶的破洞,又看了看三秒,嘴角撇了撇:“我可告诉你,别指望我出力气,我这一天到晚忙着呢,没闲工夫管这些闲事。”
三秒知道堂叔的脾气,他是典型的“刀子嘴豆腐心”,嘴上说着不愿意,心里早就答应了。她走上前,笑嘻嘻地说:“叔,看你说的,哪能让你白干活啊?等这事弄成了,我请你吃我娘做的红烧肉。”
“就你嘴甜。”陈老五哼了一声,扛起梯子走到墙边,“还愣着干啥?搭把手啊!”
老马赶紧跑过去扶着梯子,三秒也搬来几块砖头垫在梯子脚下,怕梯子打滑。陈老五爬上梯子,伸手摸了摸屋顶的椽子,眉头皱了起来:“这椽子都朽了,得换几根新的。”
“那咋办?”老马急了,“去哪儿找新椽子啊?”
“我家后院堆着几根松木,是前两年盖猪圈剩下的,本来想劈了当柴烧,现在看来,正好能用上。”陈老五说着,从梯子上下来,“我回去把椽子拉来,你们先把屋顶的破瓦片清一清。”
说完,他扛着梯子就往外走,走了没两步又停下,回头嘟囔了一句:“真是的,净给我找活儿干。”可那语气里,已经没了刚才的不耐烦。
等陈老五拉着椽子回来,三秒和老马已经把屋顶上的碎瓦片清得差不多了。陈老五也不说话,拿起锤子和钉子就忙活起来。他爬上屋顶,先用绳子把新椽子捆牢,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旧椽子拆下来,再把新椽子钉上去。
太阳慢慢爬到头顶,晒得人头皮发麻。三秒端来一碗凉水解渴,陈老五接过一饮而尽,抹了抹嘴,又继续干活。他钉椽子的时候格外认真,每一颗钉子都敲得又准又狠,生怕不结实。
老马在一旁看着,忍不住跟三秒说:“你叔啊,就是这脾气,嘴上不饶人,心里热乎着呢。当年你爹走得早,你娘一个人拉扯你不容易,你叔没少帮衬你们家。”
三秒点点头,她记得小时候家里穷,每到春耕秋收,叔都会主动来帮忙,收完自家的地,就往她家跑。有一次她发高烧,半夜里是叔背着她跑了十几里山路,送到镇上的卫生院。
“叔,歇会儿吧,喝口水。”三秒又递过去一碗水。
陈老五摆摆手,头也不抬地说:“不用,早点弄完早点了事。”他手里的锤子敲得更响了,“哐、哐、哐”的声音在仓库里回荡,像是在奏一首笨拙的歌。
一直忙到太阳西斜,屋顶的破洞才总算补好。陈老五从屋顶上下来,满身都是尘土,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,在下巴上汇成一滴,“啪嗒”一声掉在地上。
他看了看修补好的屋顶,又看了看仓库里的空地,嘴里嘟囔着:“也就这样了,凑合用吧。”可三秒分明看见,他嘴角偷偷往上扬了扬。
老马走过去,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老五,谢了啊。”
“谢啥,都是为了村里好。”陈老五扛起梯子,“我先走了,地里的活儿还没干完呢。”
看着陈老五远去的背影,三秒突然觉得,这破仓库好像一下子有了生气。她走到墙边,用手指在灰墙上画了个圈:“马书记,明天我买点涂料来,先把这墙刷一遍,然后就开始画流程图。”
老马点点头,眼睛里满是欣慰:“好,好,我让村妇女主任给你搭把手。”
夕阳的余晖从仓库的窗户照进来,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。三秒站在仓库中间,想象着这里堆满粮食、摆满农具、墙上画满流程图的样子,忍不住笑了起来。她知道,从今天起,这个废弃的旧仓库,将会成为村里最热闹的地方,而她的梦想,也将从这里开始发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