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后一筐土豆被抬上三轮车时,三秒的胳膊已经酸得抬不起来。她拄着锄头直起身,望着空荡荡的地块,翻耕过的泥土在夕阳下泛着油光,像块刚摊好的麦饼。玉米茬齐刷刷地立在地里,断口处还带着新鲜的绿,是被镰刀匆匆割下的痕迹。
“把这筐油菜籽撒了。”爷爷背着半袋种子从地头走来,蓝布褂子的袖口磨出了毛边。他往手心倒了把深褐色的籽,籽粒小得像碎芝麻,在掌心里轻轻晃动,“让土地歇口气,种点油菜养养地,明年玉米长得更欢。”
三秒捏起粒油菜籽,放在指尖捻了捻。“种这玩意儿干啥?又不能吃。”她想起王二婶家的油菜田,春天开得金灿灿的,好看是好看,收了籽也只能榨油,远不如玉米土豆实在。
“土地跟人一样,得轮着歇。”爷爷蹲下身,抓起把土往空中扬,细土簌簌落在他的蓝布裤上,“种了一季玉米土豆,地力耗得狠,油菜的根能养土,秸秆还田又能当肥,这叫‘轮作’,是给土地加餐呢。”他往远处的山坳指了指,“你太爷爷那时候,每收三季庄稼,就必种一季油菜,说‘地有良心,你疼它,它就给你长好东西’。”
陈老五赶着羊群路过,看见爷孙俩撒籽,把羊往路边一拴,扛着锄头凑过来。“老嫂子这是给土地铺褥子?”他往地里瞅,翻耕过的土块耙得细碎,像筛过的面粉,“我家那几亩地,收完就荒着,是不是也该种点这玩意儿?”
“咋不该?”爷爷往他手里倒了把油菜籽,“你那地种了三年玉米,土都板结了,撒点油菜籽,明年开春犁地时把秸秆翻进去,保准土能松半截。”老人抓起锄头在地里划了道浅沟,“顺着垄沟撒,别太密,给土地留着喘气的空。”
三秒学着爷爷的样子,把油菜籽攥在手心,顺着风往地里撒。籽粒穿过夕阳的光,像无数细小的流星,落在泥土上瞬间就钻了进去,只留下点点深褐的痕迹。“它们能过冬吗?”她望着光秃秃的地块,总觉得这点籽太单薄,抵不过冬天的风雪。
“能。”爷爷用锄头把撒过籽的土耙平,“油菜籽皮实,埋在土里冻一冻才肯发芽。就像冬小麦,得经场大雪,来年才长得旺。”他突然想起什么,往陈老五那边瞅了瞅,“你家羊别往这地边放,开春油菜长出来,让羊啃了就白瞎了。”
陈老五的烟袋锅在锄头把上磕了磕:“我把羊圈挪远点。”他往地里撒了把籽,动作生涩得像学写字的娃娃,“明年我也学着轮作,一季玉米一季油菜,看能不能把地养得跟你家似的,黑得流油。”
夕阳把三人的影子拉得老长,和翻耕过的土地交叠在一起。三秒摸着土里的碎秸秆,那是秋收后特意埋进去的,爷爷说“能当土地的棉被”。指尖穿过松软的泥土,能感觉到里面藏着的湿气,还有油菜籽悄悄埋下的生机——它们此刻沉默,却在积蓄着力量,等开春就爆出新绿。
“您看这土。”三秒抓起把泥土凑到鼻尖,土腥味里混着秸秆的清香,“比刚收完时软和多了。”
“这就是土地在喘气。”爷爷拍了拍她的头,“收完粮不是完事,得想着给土地回点本。你对它抠门,它就给你长瘪籽;你舍得给它喂肥歇脚,它就给你长金疙瘩。”
陈老五撒完最后一把籽,蹲在田埂上抽旱烟。羊群在远处吃草,头羊时不时往这边望,像是在好奇主人为啥对空地块这般上心。“我以前总觉得,土地就是用来种粮的,种得越密越好。”他吐出个烟圈,“现在才明白,该歇就得歇,跟人干活累了要睡觉一个理。”
暮色漫过地块时,油菜籽已经撒完了。三人站在地头,望着翻耕平整的土地,上面还留着锄头划过的浅沟,像土地均匀的呼吸。风从沟里吹过,带着股湿润的土气,三秒突然懂了:第一茬收成不是结束,是土地给下一茬的承诺——你对它好,它就永远不亏你。
回家的路上,三秒看见爷爷往地里撒了把草木灰,说是“给油菜籽盖层薄被”。陈老五扛着锄头跟在后面,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山歌,羊群的“咩咩”声在暮色里飘得很远。
月光爬上粮仓顶时,三秒趴在窗台上往外看。试种地在夜色里安静地躺着,像个累了一天的人,终于能舒舒服服睡一觉。她突然想起爷爷说的,土地从不会说谎,你在秋天埋下多少疼惜,春天就会长出多少惊喜——就像那些藏在土里的油菜籽,此刻沉默,却早已把明年的希望,写进了土地的梦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