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雾还没散尽,村支书的自行车就碾过了院门口的青石板。车铃铛“叮铃铃”的响声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,他跳下车时,裤腿上还沾着露水,手里攥着个牛皮笔记本,封面印着的“村务记录”已经磨得发白。
“老嫂子,三秒丫头,有好事!”支书往院里走,声音比车铃铛还亮,“镇上听说咱试种成功了,让明年扩大面积,给咱拨专项款呢!”他把笔记本往石桌上一拍,纸页哗啦啦翻到新的一页,“我算过了,咱村的坡地、平地加起来,能扩种二十亩!”
三秒正在给玉米脱粒,金黄的籽粒在簸箕里堆成小山。她直起身,辫子上的红绳晃了晃:“全种今年的新品种?”眼睛亮晶晶的,像落了层玉米粉,“王技术员说那‘金满仓’亩产还能再提!”
爷爷蹲在门槛上编竹篮,篾条在他膝头绕成圈。“不能全种新的。”老人头也没抬,指尖的篾条“啪”地折断根,“一半新种,一半混老种,稳当。”他往院角的粮仓瞟了眼,那里藏着前年留下的“铁根”老玉米种,“新种长在顺年景,老种扛得住灾,掺着来,心里不慌。”
支书的钢笔在笔记本上顿住了。“老嫂子说得在理?”他挠了挠头,笔尖在纸上戳出个小洞,“可镇上想树典型,全种新品种才显眼啊。”
“种地不是给人看的。”爷爷把编好的竹圈往地上一放,圆得像轮满月,“得让村民真尝到甜头。今年收成好,是托了雨水顺的福,明年要是旱了呢?新种虽说抗旱,哪有老种‘铁根’经造?”
院门口传来咳嗽声,陈老五扛着锄头站在那里,羊群在他身后“咩咩”叫,像是在帮腔。“我听见你们说扩大试种?”老人把锄头往墙根一靠,蓝布褂子的前襟沾着泥,“我那几亩地,也想试试等高线开沟……你们得教我。”
三秒和支书都笑了。陈老五的脸有点红,往地上啐了口:“笑啥?我是看这法子真能多打粮。”他往试种地的方向努努嘴,“我家那三亩坡地,年年收的还不够羊吃,要是能像你家这样……”
“教!咋能不教?”爷爷往他手里塞了个马扎,“你那地挨着河湾,正好试试等高线沟存水——今年秋耕就把沟挖好,埋上秸秆羊粪,开春种啥都旺。”老人突然转向支书,“老五的地也算进试种面积里吧?他那坡地能出经验,比平地更有说服力。”
支书在笔记本上飞快记录,钢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响:“算!当然算!”他把“陈老五 3亩 等高线沟”写得工工整整,“这样一来,咱的试种就有平地、坡地、河湾地,啥地形都齐了,别的村想学都能照着来。”
三秒蹲在陈老五旁边,给他画等高线沟的草图。铅笔在纸上游走,弯弯曲曲的线条像条小河:“五爷爷您看,沟深一拃,宽两拃,顺着坡势走,隔三步留个水眼。”她在沟底画了些小点,“这里埋碎玉米秆,您家羊粪多,拌在里面当底肥,保准比化肥强。”
陈老五的手指在图纸上跟着线条划,粗糙的指腹把纸页蹭得起了毛。“我家那口子能帮忙。”他突然说,声音比平时低了些,“她刨地比我利索,就是……就是嘴碎,到时候你们多担待。”
“嘴碎怕啥?”爷爷笑着递过烟袋锅,“种地就得多说话,跟庄稼说,跟土地说,说得多了,它们就懂你的心思了。”老人往灶房喊,“三秒,把今年的留种拿来点,让老五回去比对着选。”
三秒抱着种子袋出来时,支书正和陈老五讨论种啥品种。“我想一半种玉米,一半种土豆。”陈老五的手指在地上划着,“玉米喂羊,土豆人吃,两不耽误。”
“就得这样,因地制宜。”支书的钢笔在笔记本上圈了个重点,“我看咱把扩大的地分三块:平地全种新玉米,坡地搞玉米土豆混种,河湾地就按老五说的,一半喂羊一半人吃。”他突然拍了下大腿,“这样一来,不管是想多打粮的,想搞养殖的,都能找到适合自己的法子!”
日头爬到头顶时,石桌上的草图已经画满了。三秒数着笔记本上的试种户,除了陈老五,王二婶、李大叔都在名单上,每个人名后面都标着想种的作物和面积。“还差两户。”她笔尖点着纸页,“张奶奶家的地没人种,要不要算上?”
“算!”爷爷往种子袋里抓了把玉米种,塞进陈老五手里,“让老五帮着张奶奶种,收成归张奶奶,老五就当学技术了。”
陈老五攥着种子袋,指尖能感觉到籽粒的硬度,像握着把实实在在的希望。“我明儿就去张奶奶家看看地。”他扛起锄头要走,脚步却顿了顿,“沟挖不直咋办?”
“我去帮你看。”爷爷挥了挥手,“实在不行,拉根绳照着挖,保准顺溜。”
支书收拾笔记本时,发现纸页边缘多了行小字,是三秒写的:“春分播种,芒种除草,秋分测产——一个都不能少。”字迹歪歪扭扭,却透着股认真劲儿。
“这丫头,比账本还细。”支书笑着把笔记本揣进怀里,自行车铃铛又响起来,“我这就回村部贴通知,保准报名的能排到村口!”
陈老五没直接回家,扛着锄头往自家坡地走。羊群在后面慢悠悠地跟,头羊时不时往试种地的方向望。他蹲在坡地边,用锄头柄在地上划着弯弯曲曲的线,像在预习等高线沟的样子。风从河湾吹过来,带着湿润的土气,老人突然觉得,明年的收成,怕是能让羊群吃个饱了。
三秒帮爷爷把种子袋放回粮仓,看见老人在新种和老种之间划了条线,像在平衡两个年份的希望。“爷爷,您说明年能成不?”她摸着“铁根”老玉米种,籽粒上还带着去年的泥土。
“土地不欺人。”爷爷锁上仓门,钥匙在手里转了个圈,“咱用心了,它就给咱长东西。就算哪年不顺,有这些老种兜底,日子也差不了。”
阳光穿过粮仓的窗缝,在种子袋上投下金晃晃的光。三秒突然明白,扩大试种不只是多种几亩地,是把好法子传开,把老智慧留住,让土地的馈赠能分给更多人——就像石桌上那张画满线条的草图,弯弯曲曲里,藏着全村人踏踏实实的盼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