油灯在窗台上轻轻摇晃,把爷爷的影子投在糊着报纸的墙上。老人正蹲在木箱前翻找东西,手指在泛黄的纸堆里扒拉,带出的灰尘在光柱里打旋。“找到了。”他抽出个蓝布封皮的本子,纸页边缘已经发脆,像晒干的玉米叶。
三秒凑过去看,封面上用毛笔写着“收成记录”,字迹已经褪色,却依旧有力。爷爷翻开本子,在中间一页停住,指腹在模糊的字迹上轻轻摩挲:“你看这行。”他指着用红铅笔标注的数字,“前年大旱,普通玉米亩产二百八十六斤,还不够种子钱。”
“那咱家咋过的?”三秒的指尖落在“二百八十六”上,纸页被戳得微微发颤。她隐约记得那年夏天,井里的水见了底,爷爷每天天不亮就去河里挑水,扁担把肩膀压出道紫红的印子。
“靠它。”爷爷翻过一页,上面画着株玉米,根须画得格外密,像把刷子扎在土里,“这是‘铁根’,老品种,你太爷爷传下来的。那年别的玉米都蔫了,就它凭着深根,从地下三尺吸着水,硬是收了四百斤。”
油灯芯“啪”地爆了个火星,照亮纸页上的数字。三秒数着“四百”后面的零,突然想起那年秋收,她跟着爷爷在地里掰玉米,“铁根”的穗子不算大,籽粒却瓷实得很,咬开一粒,淀粉白得像雪。当时她还嫌这玉米长得丑,爷爷却说:“丑的东西经活。”
“您咋想起翻这个?”三秒看着窗外的月光,玉米囤在院里泛着淡淡的白,像座安静的小山。
“让你看看,啥叫真本事。”爷爷把本子往桌上一放,粗瓷碗里的玉米粥还冒着热气,“丰收时,啥品种都长得欢,显不出高低;可一遇灾年,就知道谁能扛事了。”他舀了勺粥,吹了吹,“种地跟做人一样,得想着坏年景,才能年年有收成。”
陈老五的咳嗽声从院外传来,三秒刚要起身,老人已经掀帘进来。他手里攥着个烟袋锅,烟油子在铜锅上结了层黑垢:“听你爷俩说话,就进来了。”眼睛往桌上的本子瞟,“这是啥宝贝?”
“前年的收成账。”爷爷把本子推过去,“你看这‘铁根’,旱年都能收四百斤。”
陈老五的手指在纸页上划来划去,突然“咦”了声:“我记着那年你给我半袋玉米种,说是‘抗造’,让我种在河湾地——是不是就是这‘铁根’?”
“就是它。”爷爷笑了,眼角的皱纹挤成朵花,“你后来还骂我,说这玉米穗小得像麻雀头,结果秋收时,你家河湾地的收成真比别人强。”
陈老五的脸有点红,往地上啐了口:“强啥强?也就比别人多收了两麻袋。”他把烟袋锅在桌角磕了磕,“但那玉米是真抗渴,我家的井干了半月,它还绿油油的,根须都钻出地缝了。”
三秒想起王二婶说的,那年陈老五背着半袋玉米,挨家挨户送,说是“救济粮”。当时谁都不知道,他自家的粮仓也快见底了。“五爷爷,您当时咋舍得?”她忍不住问。
“都是种地人,谁还没个难处?”陈老五的声音低了些,“再说那玉米种是你爷给的,算借花献佛。”他突然指着本子上的“铁根”,“明年我想种点这品种,跟你家的新玉米混着种——好年景靠新玉米多收,坏年景靠‘铁根’兜底。”
爷爷往他碗里添了勺粥:“这就对了。种地不能把鸡蛋放一个篮子里,得有盼头,也得有后手。”他往窗外的粮仓瞅了瞅,“今年留的种子里,我特意掺了二十斤‘铁根’,就埋在窖最深处,铺着三层干稻草。”
三秒摸着那本收成记录,纸页上的字迹已经模糊,却像刻在心里似的。她突然明白,爷爷为啥总说“丰收时要想着歉年”——那些藏在粮仓深处的老种子,不是守旧,是给日子留的底气;那些记在本子上的灾年收成,不是晦气,是让土地教给后人的生存课。
夜深时,陈老五揣着抄好的“铁根”种植笔记往家走。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,路过试种地时,他蹲下来摸了摸翻耕过的土地,土粒在指缝间簌簌落下。老人突然想起年轻时跟三秒爷爷在公社挣工分,两人比赛谁的玉米耐旱,输的要请喝玉米酒——那年他输了,却喝得比谁都高兴。
三秒在灯下给收成记录包书皮,用的是今年的玉米包装袋,金黄的底色上印着“丰收”两个字。爷爷在旁边编竹筐,篾条在他膝头绕来绕去,像在编织未来的日子。“记住,”老人突然说,“土地不会一直顺意,咱得像‘铁根’那样,把根扎深点,再深点——这样不管啥年景,心里都踏实。”
油灯渐渐暗下去,三秒把包好的本子放进木箱最底层,上面压着今年的留种。她知道,这些记录和种子一起,会变成明年的底气,后年的依靠,像“铁根”的根须那样,在时光里扎得越来越深,托举着一个又一个踏实的收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