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霜在玉米叶上结了层薄冰,三秒踩着田埂上的白霜往地里走,胶鞋踩在冻土上发出脆响。她怀里揣着张画得歪歪扭扭的地图,是昨晚对着月光画的试种地分区图,红铅笔把半亩地圈出来,旁边写着先收样本。
爷爷,咱今天先收这半亩!三秒蹲在玉米地边,用树枝在地上划着线,王技术员说测产不用全收,取样就行。她想起农技站的小册子上写着随机抽样法,指尖在两个字上蹭了又蹭,总觉得不够踏实。
爷爷背着半袋麻绳从地头走来,露水打湿了他的裤脚,在脚踝处结了层薄冰。要么不收,要收就让土地亮个全相。老人把麻绳往田埂上一扔,绳头散开,像条冬眠的蛇,种庄稼不是做学问,藏一半露一半的,算啥本事?
三秒的铅笔在地图上顿住了。她看着眼前这片齐腰高的玉米地,穗尖的黄已经蔓延到中部,沉甸甸的穗子把秸秆压得微微弯曲,像一群鞠躬的读书人。可脱粒机不好借,张叔说就上午有空。她捏着铅笔头,纸页被戳出个小坑。
我去说。爷爷往手心吐了口唾沫,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,就说三秒家的试种地全收,让他多留半天。老人转身往村西头走,布鞋踩在霜地上,留下串深深的脚印,让全村人都看看,新法子种出来的玉米,到底长啥样。
没等晌午,张叔就开着脱粒机来了。铁家伙地喘着气,烟囱里冒出的黑烟在蓝天上扯出条带子。陈老五扛着锄头从地头路过,羊群在他身后叫,老人却像没听见似的,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脱粒机,烟袋锅在嘴角歪着,烟灰掉了满衣襟。
五爷爷,来帮忙递秆不?三秒冲他喊,手里正掰着玉米穗,苞叶上的冰碴子蹭得手心发麻。
陈老五往地上啐了口唾沫,锄头往田埂上一戳:我家的地还没拾掇完呢。话虽这么说,脚步却没动,眼睛瞟着试种地的玉米秆——比他地里的粗出近一指,穗子垂得更低,像是坠着块小石头。
爷爷把刚掰的玉米穗往脱粒机里送,铁齿轮咔嚓咔嚓地转着,金黄的玉米粒像瀑布似的滚进麻袋。老五,搭把手!老人冲陈老五喊,你递秆我喂料,快当!
陈老五的锄头在手里转了个圈,最终还是扛着走了过来。他抓起根玉米秆往机器里送,手指故意避开饱满的穗子,却还是被玉米叶上的冰碴子硌得生疼。这秆子倒挺瓷实。他嘟囔着,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脱粒机的出料口,玉米粒蹦跳着落下,颗颗饱满得像小元宝。
三秒蹲在麻袋边数玉米粒,十个一捧往簸箕里装。陈老五递秆的手越来越慢,后来干脆站在旁边看,锄头往地上一戳,像根定海神针。去年我家的玉米,脱粒时总混着些瘪籽。他突然说,声音比平时低了些,筛三遍还能漏下小半筐。
您看咱这籽。三秒抓起把玉米粒往他面前递,金黄的颗粒在阳光下闪着光,王技术员说这品种叫金满仓,出籽率比老品种高两成。
陈老五没接,却往麻袋里瞅了瞅。麻袋已经鼓起来半袋,玉米粒堆得像座小山,颗颗大小均匀,没看见半粒瘪籽。脱粒机的声里,他的眉头慢慢皱起来,又慢慢舒展开,像被风吹动的玉米叶。
中午歇晌时,爷爷蒸了新玉米当干粮。陈老五蹲在田埂上,手里捏着半根玉米,啃得很慢,玉米粒粘在他没牙的牙龈上,像镶了颗颗金牙。他含糊地说,又咬下一口,比我家的甜。
这品种就叫甜糯早爷爷递给他块粗布擦手,早熟十五天,还甜得粘牙。老人往试种地的方向努努嘴,你看那半亩地,穗子长得密,脱出来的籽也实诚,这就是新法子的好处。
陈老五没接话,却把啃剩的玉米棒揣进怀里。张叔在旁边调试脱粒机,笑着说:老五,明年也试试这品种?我帮你联系农技站。
老人往地上啐了口:我才不学这些花架子。可谁都看见,他往麻袋里瞅的次数越来越多,后来干脆蹲在麻袋边,用手指扒拉着玉米粒,像在数自家的钱。
下午收工前,最后一垄玉米也脱完粒了。三个大麻袋并排摆在田埂上,像三座小金山。张叔用秤称了称,大声报数:一千三百二十斤!就这三分地!
三秒的笔记本掉在地上,铅笔滚出去老远。她算过账,三分地产一千三百斤,亩产就是四千多斤,比村里的老品种高出近一倍。爷爷蹲在麻袋边,粗糙的手掌抚过玉米粒,像在抚摸刚出生的娃娃。
陈老五的锄头在手里攥得发白。他突然扛起锄头往自家玉米地方向走,脚步比平时快了不少,羊群在后面地追,他也没回头。三秒看见他怀里的玉米棒露了个角,金黄的穗轴在夕阳下闪着光。
他这是回去算账了。爷爷捡起三秒的笔记本,掸掉上面的土,老五种了一辈子地,最认实在产量。老人把三个麻袋的玉米归拢到一起,明天送两袋去磨坊,磨成面给全村人尝尝,让大家都知道,新法子不是瞎折腾。
暮色漫过玉米地时,三秒看见陈老五家的灯亮得特别早。灯光透过窗纸照出来,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影子,像是有人在翻箱倒柜。她突然想起爷爷说的,陈老五年轻时在公社当过分粮员,算盘打得比谁都精——今晚这盏灯下,怕是在算明年的种子账呢。
脱粒机的声渐渐远了,田埂上留下串深浅不一的脚印。三秒踩着这些脚印往家走,怀里抱着沉甸甸的笔记本,纸页上的数字在暮色里闪着光。她突然明白爷爷为啥要全收——土地从不说谎,要亮就亮个全相,要比就比个实在,这才是种地人该有的样子。
夜风带着玉米的甜香吹过来,三秒摸了摸口袋里的玉米粒,硬硬的,实实的,像藏着个金灿灿的春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