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露还没被太阳舔尽时,三秒已经踩着草叶钻进了玉米地。她的白球鞋在湿泥里陷了半寸,裤脚沾着星星点点的绿——那是被玉米叶蹭上的汁液。指尖拨开层层叠叠的苞叶,穗尖那截明晃晃的黄突然撞进眼里,像谁在绿绸缎上绣了串金珠子。
“真的黄了!”三秒的声音惊飞了田埂上的麻雀。这三分地的玉米是她和爷爷试种的新品种,春天下种时,爷爷用布满老茧的手指捏着泛着光泽的种子,在她手心里倒了半捧:“这是农业站给的‘早甜糯’,说能比老品种早熟半月。”当时陈老五蹲在旁边编羊圈,听见这话往地上啐了口:“城里来的种子金贵?我种了四十年地,就信老理——长得快的庄稼,多半不顶饿。”
现在穗尖露黄的模样,像给陈老五的话来了记响亮的耳光。三秒蹲在玉米秆间,数着最饱满的那穗玉米的籽粒,从左到右,从上到下,数到第三圈时指尖被玉米须刺得发痒。这些玉米粒比普通玉米更鼓溜,顶端带着浅浅的凹痕,像被太阳晒化了边角的糖块,指尖按下去能感觉到里面流动的汁水。
她想起春天下种那天,爷爷特意在这块地里撒了碎蛋壳。“这是给玉米补钙呢。”老人佝偻着腰,把攒了半个月的蛋壳埋在垄沟里,“新种子金贵,得伺候得精细点。”当时三秒还笑爷爷“把玉米当小娃娃养”,现在看着这提前泛黄的穗尖,突然觉得那些碎蛋壳真的钻进了玉米秆里,化成了让它们使劲长的力气。
玉米叶在风里沙沙响,像有无数张嘴在议论。三秒扒开另一株的苞叶,穗尖的黄比刚才那株更浓些,连带着周围的籽粒都泛着淡淡的金晕。她掏出手机想拍照,镜头却被突然飘来的羊粪味呛得晃了晃——陈老五赶着羊群从地头经过,老羊皮袄敞开着,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蓝布褂子。
“哟,小丫头片子又来瞅你的宝贝玉米?”陈老五的鞭子在半空甩了个响,羊群“咩咩”地往路边挤,生怕踩着地埂。他那双被羊粪熏得发黄的眼睛斜斜瞥过来,目光像带着钩子,在玉米穗上刮了一圈。
三秒把手机往身后藏了藏,手指绞着衣角:“五爷爷,您看这穗尖都黄了,真的要早熟呢。”
“黄得早有啥用?”陈老五往地上吐了口唾沫,褐色的痰渍在湿泥里洇开,“去年东头老王家的玉米,穗子比谁都黄得早,收下来一晒全是空壳。”他赶着羊群往前走,鞭子杆往玉米地的方向点了点,“熟得早不一定结得实,做人做事都一样,图快的没好下场。”
羊群踩过石子路的“哒哒”声渐渐远了,三秒还蹲在原地。陈老五的话像颗小石子,在她心里漾开圈涟漪。她又扒开几株玉米,发现靠近地边的几穗确实黄得不均匀,有两穗甚至只有顶端黄了米粒大的一块,下面的籽粒还泛着青白色。
“是不是真的不顶用?”三秒对着玉米秆喃喃自语。裤兜里的手机突然震动,是爷爷发来的语音,带着晨练后的喘息:“丫头,去看看玉米灌浆没?要是籽粒顶上有白浆,就说明长扎实了。”
她赶紧选了穗黄得最匀的玉米,指尖掐住最底下的籽粒轻轻一抠。清亮的汁水顺着指缝往下淌,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乳白,滴在泥土上很快洇成个小印子。三秒把手指凑到鼻尖闻了闻,一股清甜的气息混着泥土的腥气钻进鼻孔,比院里的枣花香更实在。
“灌浆了!真的灌浆了!”三秒蹦起来,玉米叶在她头顶“哗啦”作响。她想起爷爷说的“灌浆期最关键,得防着鸟啄虫咬”,赶紧从兜里掏出爷爷编的稻草人——其实就是根木棍顶个旧草帽,却被她宝贝似的插进地里,正对着羊群走过的方向。
日头爬到头顶时,三秒的爷爷背着喷雾器来了。老人的草帽檐下挂着汗珠,喷雾器的管子在他胳膊上缠了两圈。“咋样?”他没等三秒开口就往玉米地里钻,手指比三秒的更熟练,拨开苞叶就知道籽粒饱不饱满。
“您看这穗尖,黄得多好!”三秒跟在后面,把刚才掐籽粒的事讲了一遍,“就是陈五爷爷说……说熟得早不一定结得实。”
爷爷的手顿了顿,随即在那穗玉米上轻轻拍了拍:“他那是老脑筋。”老人往远处的羊群望了望,陈老五正蹲在山坳里抽烟,羊群像团白云散在坡上,“早十年,谁信玉米能种两季?现在不也成了常事?新法子得等收成说话,急啥?”
他给玉米喷了点防蚜虫的药,药雾在阳光下散成细小的彩虹。“你陈五爷爷年轻时也试过新种子,”爷爷突然说,“那年他种的‘九寸白’,灌浆期赶上连阴雨,全烂在地里了。从那以后,他就信不过新东西了。”
三秒的眼睛亮起来:“那我们这玉米能成不?”
“得看天,也得看咱伺候得到不到位。”爷爷把最后一点药喷完,坐在田埂上卷旱烟,“你看这土地,不偏不向,你对它用心,它就给你长好庄稼。老种子有老种子的好,新种子有新种子的强,就像人,老的少的,各有各的活法。”
风吹过玉米地,穗尖的黄在绿叶间闪闪烁烁,像撒了满地的碎金子。三秒数着地里的玉米株,突然想等成熟时,第一个送给陈五爷爷尝尝。她要让那老头子看看,新法子种出来的玉米,不光熟得早,还甜得能粘住牙。
远处传来陈老五吆喝羊群的声音,三秒看见他往玉米地方向又瞥了一眼,这次没哼气,只是赶着羊群慢慢往家走。阳光把老人的影子拉得很长,一直铺到玉米地的边缘,像在悄悄探听这早黄的穗尖,到底能结出多少实实在在的籽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