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雾还没漫过玉米地垄时,春花就听见了摩托车的突突声。她直起腰,手里的除草刀还沾着湿泥,就看见村支书骑着车往这边冲,车斗里的扩音器颠得哐当响。“春花!大好事!”支书在田埂上刹住车,裤脚卷到膝盖,沾着一路的草籽,“贵阳有个旅行社,说要带游客来你这玉米地参观!”
春花的手顿在半空,除草刀上的泥点滴在玉米叶上。“参观?”她瞅着眼前这片被露水打湿的绿,叶片上还挂着昨晚的虫蜕,“这破地有啥好看的?虫鸣比人声大,泥能陷进鞋里。”
支书从车斗里摸出张皱巴巴的协议,纸边都磨毛了:“人家说你这是‘最真实的农耕网红地’,游客就想看怎么用草木灰施肥,怎么用手掰玉米。”他指着协议上的数字,“每人收十块钱参观费,还管买玉米,这不比光寄快递强?”
春花没接协议,蹲下身继续除草。草根被扯断的瞬间,带着股鲜腥的土气。“我可没空招呼。”她想起上次直播时,有个网友问“玉米地有wi-Fi吗”,当时她就笑,“有,山风就是信号,玉米叶就是路由器。”现在真要让城里人来踩这地,她反倒犯怵——怕他们嫌泥脏,嫌虫多,嫌太阳晒。
傍晚收工,春花把这事跟蹲在门槛上抽烟的爹说。老人磕了磕烟锅,火星子落在青石板上:“让他们来。”他往玉米地方向瞅了瞅,暮色里的玉米秆像支支立着的笔,“让城里人体会体会,吃根玉米容易不。”
这话倒让春花愣了。她原以为爹会跟她一样嫌麻烦,毕竟老人最不喜欢“瞎折腾”。正琢磨着,三秒背着书包跑进来,校服上还别着朵野菊花:“花婶,我听我爷说有人要来参观?这是好事啊!”
“好啥?”春花拍掉他身上的草屑,“来了还得给他们讲这讲那,耽误干活。”
三秒却把手机往她眼前凑,屏幕上是他刚刷到的视频:城里孩子在游乐场玩“模拟种地”,踩着塑料草坪,用玩具锄头挖泡沫做的“土”。“你看他们多可怜,”三秒指着视频里的孩子,“连真土都没摸过。”他突然拽着春花的胳膊,“花婶,让他们来看看吧,我给当导游,我知道哪棵玉米结得最大,哪片地的土最肥!”
春花看着孩子亮晶晶的眼睛,心里那点不情愿突然松动了。她想起三秒上次在作文里写“我的愿望是带城里同学看真正的玉米”,当时她只当是孩子气话,现在倒觉得,这或许真是个事——让土地给孩子们上堂课,总比在作业本上画玉米强。
第二天一早,她和三秒在村口的老槐树下钉木牌。春花找了块去年收玉米时剩下的木板,用砂纸磨得光溜溜,三秒爷爷给刷了层清漆,晒得黄澄澄的,倒像块正经招牌。“写啥?”春花捏着毛笔,墨汁在笔锋上聚成个黑团。
“就写‘山窝窝玉米地’!”三秒在旁边蹦,“跟玉米一个名,好记!”
春花深吸口气,笔尖落在木板上。“山”字的竖勾歪得像根玉米秆,“窝”字的点画得太大,像滴在纸上的泥点,“玉”字的点更是飞出去老远,差点沾到三秒的校服。三秒却拍着手喊:“好看!比我爸写的工整!”
两人把木牌插在路口时,太阳刚爬过山头。阳光照在字上,每个笔画都透着暖意,连歪歪扭扭的地方都像是特意设计的。陈老五赶着牛路过,瞅着木牌直乐:“这字跟你种的玉米似的,不周正,却结实。”
没过三天,第一批游客就来了。一辆白色面包车停在村口,下来十几个城里人,有老有少,都背着相机,对着木牌拍个不停。穿碎花裙的年轻姑娘蹲在木牌前,把裙摆撩起来垫在地上,生怕沾到泥;戴眼镜的大叔举着手机直播,嘴里念叨着“这就是网红玉米地的入口”。
春花站在玉米地边,手心里全是汗。三秒倒比她镇定,举着根玉米苗当导游旗:“欢迎来到山窝窝玉米地!这边请,小心脚下的泥!”他特意把大家往最湿的田埂上带,看着城里人踮着脚走路的样子,偷偷跟春花挤眼睛。
“这是草木灰,”春花指着墙角堆的灰堆,努力学着视频里的样子讲解,“玉米苗长到膝盖高时,就得撒这个,能防虫子,还能壮苗。”有个戴草帽的大妈伸手要摸,被春花拦住:“别碰,沾手上不好洗,得用草木灰搓才能掉。”
“就像给玉米用护肤品?”有人笑。春花也笑:“差不多,纯天然的,无添加。”
走到陈老五的地块时,老人正在用木犁耕地。黄牛迈着碎步,犁铧插进土里,翻起的黑土块像块块巧克力。“这是最传统的耕地法,”春花指着犁沟,“比机器耕得深,土块翻得透,太阳一晒,就像给土地晒被子。”
戴眼镜的大叔突然问:“为啥不用拖拉机?”陈老五扶着犁柄的手顿了顿,没回头:“机器快,但土地会疼。”这话让所有人都安静了,相机快门声都轻了些。
中午在院里吃饭时,春花杀了只自己养的鸡,炖了锅玉米糁子。城里人捧着粗瓷碗,蹲在墙根下吃得香。穿碎花裙的姑娘说:“这玉米糁子有股甜味,比超市买的香。”三秒爷爷在旁边接话:“新磨的,带着玉米皮,营养都在里头。”
饭后有人要体验掰玉米,春花给他们每人发了副粗布手套。戴草帽的大妈刚掰下一个,就被玉米叶划了手,“哎哟”一声。春花赶紧掏出艾草灰给她敷上:“这是玉米给你打招呼呢。”大妈看着手上的灰,突然笑了:“这辈子第一次被玉米‘挠痒痒’。”
游客走时,每个人都买了玉米,有人还多要了把玉米须,说要泡水喝。面包车发动时,三秒突然追上去,把自己编的玉米叶小篮子送给那个戴眼镜的大叔:“给您孙子玩,比塑料的环保。”
看着车影消失在山路尽头,春花才发现自己累得直不起腰。爹端来碗凉水解渴,碗沿还沾着玉米糊:“累不?”春花点点头,又摇摇头——累是真累,但看着院里空了一半的玉米堆,心里却踏实。
第二天一早,春花去路口看木牌,发现上面多了些歪歪扭扭的签名,还有人用红笔在“山窝窝”旁边画了个笑脸。三秒背着书包经过,指着签名喊:“花婶你看,这是昨天那个戴草帽的奶奶写的,她说下次带孙子来!”
从那以后,来玉米地的游客渐渐多了。春花干脆在院里搭了个凉棚,摆上竹凳,三秒爷爷负责烧茶水,用的就是山泉水和玉米须。三秒成了专职导游,把春花爹讲的“土地经”背得滚瓜烂熟,还会指着某棵玉米说:“这是上次直播时,玉米爷爷浇过的那棵,现在长得最高!”
春花爹还是老样子,该种地种地,该施肥施肥,只是路过游客时,会多瞅两眼他们手里的玉米,要是有人掰了没熟的,他会咳嗽一声,慢悠悠地说:“再长五天,能甜出蜜。”
有次贵阳的李姐带着孩子来,小家伙刚进玉米地就摔了一跤,裤子上沾满泥,却咯咯直笑,抓着泥土往嘴里塞。春花赶紧去拦,李姐却摆摆手:“让他尝尝,城里哪有这么干净的泥。”
那天傍晚,春花蹲在玉米地边,看着夕阳把木牌上的字染成金红色。三秒数着今天的收入,笑得露出豁牙:“花婶,够买两袋玉米种了!”春花没说话,只是望着远处游客留下的脚印,那些脚印在湿泥里陷得深深的,像给土地盖了个个印章。
她突然明白,这玉米地的新身份,不只是“网红地”,更是座桥。一头连着城里人的好奇,一头连着山里人的日子;一头系着超市里的玉米棒,一头拴着土地里的根。就像爹说的:“让他们来看看,不是让他们觉得新鲜,是让他们知道,每口粮食都带着土气,这土气,金贵着呢。”
风穿过玉米地,带着股甜香,木牌上的“山窝窝玉米地”在风中轻轻摇晃,字还是歪歪扭扭的,却比任何招牌都亮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