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秒拎着薅锄下到西坡地时,露水还凝在草叶上,阳光透过槐树叶洒下来,在沟沿的草尖上镀了层碎银。新挖的等高沟像条青灰色的带子缠在坡上,沟沿冒出的杂草却疯了似的窜,马唐草匍匐着铺成绿毯,狗尾草举着毛茸茸的穗子,连去年没除净的刺儿菜都抽出了嫩红的芽。
“这草不除,养分全被抢了。”三秒举起薅锄,铁齿在晨光里闪了闪,“农技员说了,作物要‘净作’,周围不能有杂草争肥。”他手腕一翻,薅锄带着风声下去,一片马唐草应声倒下,断口处渗着嫩白的汁液,混着泥土的腥气漫开来。
爷爷扛着锄头从坡下上来,蓝布衫的下摆被露水打湿了半截。他看着三秒锄过的沟沿,新翻的黄土裸着,像块破了皮的伤口。“慢着,”他把锄头往地上一拄,木柄在石板上磕出闷响,“这草不能全薅了。”
三秒直起腰,薅锄还滴着草叶的汁水。“留着干啥?跟玉米抢水抢肥?”他踢了踢脚边的狗尾草,穗子上的细毛沾了满鞋,“前阵子培训,老师特意讲杂草的危害,说一亩地留十棵草,秋收就得少打二十斤粮。”
爷爷没接话,蹲在没薅过的沟沿边,手指轻轻拨开马唐草的叶瓣。贴地生长的草茎在土面上织成张密网,根须像银线似的钻进土里,把疏松的黄土攥得紧实。“你看这根,”他扯起一棵草,土坷垃跟着草根翻上来,结成个沉甸甸的土球,“下雨时,这草就像给沟沿铺了层毡子,土才不会被冲进沟里。”
三秒嗤了声,薅锄往地上一顿。“我挖的排水沟就是导水的,土冲进去正好淤平,省得秋天清沟。”他说着又举起薅锄,铁齿咬进草丛,“再说这草籽掉地里,明年满坡都是,更难除。”
爷孙俩的影子在晨光里较劲,爷爷的影子短而敦实,三秒的影子长而直挺。去年种谷子时,暴雨冲垮了半条沟,爷爷也是这样蹲在沟沿,摸着被冲塌的土块叹气。那时三秒还在城里打工,视频里看见爷爷佝偻的背,心里直冒火,觉得是老人懒,不肯好好清沟。
“这样吧,”三秒往坡上指了指,“北头那段你留草,南头这段我薅净,到时候看谁的沟沿结实。”他把薅锄扛到肩上,铁齿闪着冷光,“要是你那边塌了,明年这草就得听我的。”
爷爷捡起三秒薅掉的马唐草,抖了抖根须上的土。“行,”他声音里带着点土坷垃的糙,“可要是你那边塌了,往后薅草得先问问这沟沿。”他把草往沟底一铺,草根朝上,“这草晒蔫了能当绿肥,还能挡挡沟里的泥沙。”
接下来的日子,三秒把南头的沟沿薅得光溜溜的。他蹲在地上,连草根都用手抠出来,指甲缝里嵌满了红泥,傍晚回家用肥皂洗三遍,还是留着股草腥气。沟沿的黄土裸着,被太阳晒得发白,风一吹就起扬尘,落在刚出土的玉米苗上,像给绿芽蒙了层纱。
爷爷却只在北头的沟沿薅掉高过膝盖的蒿子,留下贴地的马唐草和碎米莎草。他用锄头把草茎往沟沿内侧压了压,让它们贴着土面生长,又在草间点种了几棵黄豆。“黄豆的根能固氮,”他边种边说,“给草添点伴,土更有劲。”
三秒路过时,总看见蝴蝶在北头的草沿上飞,白的、黄的,翅膀沾着草叶的露水,落在黄豆苗上。他南头的沟沿只有玉米苗孤零零地立着,土面干硬,裂缝像老人手上的皱纹。有回下了场小雨,他发现北头的雨水顺着草间的缝隙往下渗,沟沿润得发亮;南头的雨水却在裸土上汇成细流,冲出道道浅痕。
“这才多大点雨,”三秒对着沟沿的浅痕撇嘴,“真下暴雨,你那草早被冲得没影了。”
爷爷正在给黄豆苗松土,闻言直起腰。他后腰的旧伤让这个动作带着点滞涩,像棵被风刮久了的老槐树。“草是活的,根在土里长着呢。”他用锄头轻轻扒开草下的土,根须在黑土里盘成密网,“你看着它趴在地上软乎乎的,底下的劲大着呢。”
入伏后第一场暴雨来得又急又猛。乌云压到坡顶时,三秒还在屋里翻农技手册,突然听见爷爷在院里喊:“雨来了!去看沟沿!”
两人往坡地跑时,豆大的雨点已经砸下来,砸在头上生疼。离着老远,三秒就看见南头的沟沿塌了块,黄土混着雨水滚进沟里,像条黄蛇在沟里扭动。他心里一紧,加快脚步,跑到近前才发现,塌了不止一处,有三段沟沿被冲得豁了口,裸土顺着水流往沟底滑,连带着旁边的玉米苗都歪了。
再看北头,爷爷留的草沿在雨里绿得发黑。马唐草的叶瓣被雨水打蔫了,却紧紧贴着土面,根须攥着的土块纹丝不动。雨水顺着草间的缝隙渗进沟里,沟沿齐整整的,连块松动的土坷垃都没有。黄豆苗在草间摇晃,叶片上的水珠顺着叶脉往下滴,像在给沟沿浇水。
“这草……”三秒站在雨里,任凭雨水顺着头发往下流,薅锄在手里攥得发紧。他看着草下紧实的土,又看看自己那边塌掉的沟沿,突然说不出话来。
爷爷拄着锄头站在草沿边,雨水顺着他的帽檐往下淌,在下巴上挂成串。“土是活物,得有东西牵着它。”他声音被雨声打湿了,却透着股清亮,“草就是土的筋骨,看着软,实则能扛事。”
雨停后,爷孙俩忙着修补塌掉的沟沿。三秒把塌下来的黄土往沟沿上培,手指触到湿土才发现,没草的地方土是散的,一捏就碎;有草的地方土是黏的,能攥成硬疙瘩。爷爷蹲在旁边,把北头的马唐草往塌口处挪,连土带根挖起来,像铺草皮似的盖在新培的土上。
“这草挪过来也能活,”他用脚把草踩实,“让它们在这儿扎下根,下次下雨就稳当了。”
三秒看着爷爷把草铺得整整齐齐,突然想起小时候跟着奶奶去坡地摘野菜,奶奶总说:“地里的草不能赶尽杀绝,留几棵给虫吃,给鸟啄,地才热闹。”那时他不懂,只觉得草是庄稼的仇人,现在才明白,草和土、和庄稼,原是一家人。
过了些日子,补在塌口的马唐草活了,新叶从老茎里钻出来,嫩得发绿。三秒去薅草时,特意绕开这些草,只把长得太高的蒿子锄掉。有棵刺儿菜长在草沿边,他刚要动手,却看见一只蜜蜂停在紫花上,翅膀扇得飞快。他缩回手,把薅锄往肩上一扛,心里突然觉得,这沟沿有草、有花、有蜂子,比光秃秃的好看多了。
入秋时,北头的玉米先黄了尖。三秒去看,发现留草的沟沿下,玉米根扎得特别深,扒开土能看见像筷子粗的根须,顺着草的根网往深处钻。爷爷留的黄豆也结了荚,鼓溜溜的,摘一把剥开,豆粒黄澄澄的,能闻到股清甜味。
南头补过的沟沿没再塌,马唐草织的网把土攥得牢牢的。只是玉米长得比北头矮了半尺,穗子也小了圈。三秒掰下一个玉米棒,玉米粒稀稀拉拉的,远不如北头的饱满。
“草不是抢肥,是帮着保肥。”爷爷蹲在草沿边,摘了个黄豆荚捏碎,豆粒落在手心里,“它们的根能把土里的养分聚起来,等烂在地里,全成了庄稼的养料。”他抓起一把草下的土,黑油油的,“你看这土,有草养着,才活得起来。”
三秒也抓起一把土,土的潮气里混着草的清香。他突然想起农技手册里说的“生态种植”,那些印在纸上的字,此刻都长在了沟沿的草里。原来所谓的“净作”,不是把草赶尽杀绝,而是让草和庄稼好好相处,就像爷爷说的,热闹的地才肯长庄稼。
秋收后,三秒跟着爷爷往沟沿撒草籽。是那种贴地生长的马唐草籽,混着细沙,撒在翻松的土上。“明年开春,这沟沿就能铺层绿毯。”爷爷用脚把土踩实,“草护着土,土养着庄稼,咱就等着收粮。”
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投在沟沿上,长长的,像两棵守着土地的树。三秒看着手里的草籽,突然觉得,这些小小的种子里,藏着比农技手册更深刻的道理——土地上的生命,从来不是你死我活的争斗,而是相互托着、扶着,才能在风里雨里,站得稳稳当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