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秒把最后一筐红豆倒进粮仓时,木梯咯吱响了一声,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。她扶着门框喘粗气,满屋子都是红豆的甜香,混着新麦的气息,浓得化不开。仓里的麻袋堆得比人高,红珍珠的红亮与土红豆的暗沉交杂,像铺了满地的星辰。
歇会儿吧。爷爷的拐杖笃笃地敲着仓门,老人手里捏着个粗瓷碗,里面盛着刚晾好的绿豆汤,再忙也得等汗珠落进土里。
三秒接过来一饮而尽,凉丝丝的甜水滑过喉咙,压下了满身的燥热。她望着窗外的豆田,大半的豆秆已经割倒,只剩靠林子的那半垄还立在那儿,干枯的豆荚在风里轻摇,发出细碎的声响,像谁在低声絮语。
就留着?她问这话时,眼睛瞟着那半垄豆。收完豆子的田地裸露出褐黄的泥土,唯有那片豆秆还倔强地立着,灰褐的枝条上挂着饱满的荚果,像串起的小铃铛。
爷爷往烟斗里塞烟丝,火星在暮色里明灭:去年留的是情分,今年留的是念想。他用烟杆指了指篱笆外的野蔷薇,它们知道这是自家的粮,饿了就来,不用你喊。
三秒没说话,转身回屋抓了把新收的红豆。这豆子刚晒过三天,壳上还带着太阳的温度,颗颗圆实,红得像淬了火。她走到篱笆外,把豆子撒在蔷薇丛下,土黄色的泥地上立刻缀满了红亮的星子。
撒完豆子往回走时,脚边的草丛里窜出只野兔,惊得她手一抖,剩下的半把豆子撒了满地。三秒忽然笑了——爷爷说得对,这片山从来不是谁的私产,人种的,兽吃的,本就该混在一处,才叫日子。
第二天一早,爷爷蹲在豆田边,手里捏着颗土红豆。豆子的表皮带着细密的纹路,是去年从母熊送来的野核桃堆里捡的,被老人揣在烟荷包里养了整整一年,油光发亮。他用食指在地里戳了个小坑,把豆子埋进去,又盖上层细土,拍得实实的。
您这是干啥?三秒扛着锄头过来,见他在空地里埋豆子,不由得好奇。
混着播。老人拍掉手上的泥,让新种的尝尝土味,也让土种的见见新光,来年结的豆荚,才够咱俩和老伙计分。他往林子里望了望,晨光正从树缝里漏下来,给灰褐的枝条镀上金边,山里的东西,掺着长才旺相。
三秒忽然想起陈老五说的杂花才香。去年单种的红珍珠娇气,混种的土红豆却壮实,原来不止庄稼,情义也是这样——太纯了易碎,掺点烟火气,反倒能扎下根去。
她扛着锄头走进豆田,没去翻耕留着的那半垄,反倒把旁边的空地松了土。阳光晒得泥土发烫,她埋下的红珍珠种子与爷爷的土红豆间隔着,像串起的红褐珠子,在地里悄悄酝酿着来年的故事。
夜里的风带着凉意,三秒躺在炕上,忽然想起那台被扔在柴房的监控。鬼使神差地,她摸过去擦干净镜头上的灰,重新接了电。屏幕亮起的瞬间,院子里的月光涌了进来,把豆田照得一片银白。
刚过午夜,两道灰影从林子里滑了出来。是母熊和小熊崽,小家伙已经快赶上母熊的一半高了,跑起来不再跌跌撞撞,却还是习惯性地跟着母亲的脚印走。它们没直奔那半垄豆,而是先在蔷薇丛下停了停,低头嗅着白天撒的新豆。
母熊抬起头,往木屋的方向望了望,喉咙里低低地哼了一声。这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出来,沙沙的,却让三秒想起暴雨夜它撞向石头的闷响,想起野葡萄上的白霜,想起那些摆得整整齐齐的野核桃——原来有些声音,听着听着就刻进了骨头里。
小熊崽先钻进了豆田,却没急着啃豆荚,而是用爪子扒开泥土,把几颗掉落的红豆埋了进去,动作笨拙又认真。母熊则走到留着的豆秆旁,挑最饱满的荚果咬开,将豆粒一颗颗衔出来,放在小熊崽面前,像在教它分辨好坏。
月光落在它们身上,像盖了层薄纱。母熊的灰毛泛着银白,小熊崽的绒毛沾着露水,亮晶晶的。豆叶上的水珠被风吹得轻轻晃,却没掉下来,仿佛怕惊扰了这对母子。它们吃得很慢,每颗豆粒都嚼得仔细,连落在地上的碎屑都舔得干干净净。
三秒悄悄关了显示器,没再看下去。她知道,这画面里的安稳,不是监控能拍出来的——是去年留种时的犹豫,是暴雨夜共堵洪水的默契,是野栗子与红豆的交换,是爷爷埋下的那颗土红豆,一点一点熬出来的。
天快亮时,三秒被窗外的响动惊醒。她披衣走到门口,看见豆田边的空地上,有两道新鲜的蹄印,印在刚翻过的土里,旁边还散落着几颗野核桃,壳上的牙印浅浅的,像是特意留的。
爷爷已经坐在门槛上抽旱烟了,看见她出来,指了指地里:老伙计帮你松了土,明年的豆子准能长疯。
三秒蹲下去,摸了摸带着余温的蹄印,忽然觉得这土地真神奇——能长出红珍珠,能埋下土红豆,能记下人与兽的脚印,也能藏住那些说不出的情分。她想起仓里堆成山的红豆,想起留着的半垄豆,想起监控里那对沐浴在月光下的身影,忽然明白爷爷说的混着播是什么意思。
不是人与兽的界限模糊,而是彼此的日子,早就像红豆与泥土一样,掺在了一起,分不清哪颗是人的盼,哪粒是兽的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