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秒正蹲在篱笆根下捆铁丝网,镀锌的网片被晨露浸得发凉,边缘的毛刺刮破了掌心,渗出血珠混着泥灰。听见脚步声抬头时,陈老五的胶鞋已经踩碎了院门口的薄霜,竹篓里的草药晃出股清苦的味儿,艾蒿叶上的露水顺着篓沿滴下来,在青石板上砸出小小的湿痕。
丫头片子,手劲还是这么野。老五把竹篓往阶上一放,蹲下来瞅那道被撞开的豁口。铁丝网拧成的螺旋扣崩断了三根,断茬翘得老高,像是被什么大家伙硬生生顶开的——三秒心里门儿清,准是那只半大的熊崽子干的好事,昨晚她就听见后院有动静,懒得起来查看,没想到这小畜生胆子越来越肥。
她啐了口唾沫在掌心搓了搓,抓起老虎钳用力拧铁丝:再过俩月就得下崽子,现在不把篱笆扎牢实,开春苞谷地准得被祸祸。话音刚落,钳口打滑,铁丝弹起来抽在手腕上,红痕立刻鼓了起来。
老五没接话,从竹篓里翻出团黑乎乎的药膏,捏起一块就往她手心按。草药的凉劲儿刺得伤口发麻,他枯瘦的手指上全是老茧,指甲缝里嵌着永远洗不掉的泥,倒像是从地里刚刨出来的老树根。去年秋天送来的野核桃,吃着香不?他忽然问,眼睛瞟着篱笆外那片松树林,晨光正从树缝里漏下来,照得他鬓角的白霜发亮。
三秒的手顿了顿。去年深秋确实捡过满满一筐野核桃,个个都咬开了壳,果仁摆得整整齐齐,当时只当是母熊送来的谢礼。现在想来,那些核桃堆的位置,离老五的木屋不过半里地。
您老掺和这事儿干啥。她别过脸去拧铁丝,声音有点闷。老虎钳咬合的脆响里,老五慢悠悠开了腔,裤脚沾着的露水顺着裤管往下淌,在地上积出小小的水洼。
我年轻时在山北坡种苞谷,他的烟杆在鞋底上磕了磕,填上烟丝划了根火柴,有天收工撞见只母野猪,后腿被兽夹啃得见了骨头,趴在那儿哼哧哼哧喘。我寻思着也是条性命,就把它拖回家,用草药糊了半个月。
烟雾在晨光里慢慢散开,带着股呛人的旱烟味。三秒手里的老虎钳停了,听老五继续说:开春那野猪带着崽路过我家地,隔着老远就绕开了。我趴在山梁上数着,大大小小七只,愣是踩着田埂走了三里地,没碰倒一棵苞谷苗。
他往豁口那边努了努嘴,烟杆头指着铁丝网的断茬:你看这硬邦邦的玩意儿,是能拦得住野兽,可拦不住人家心里的秤。当年我要是把那野猪宰了炖汤,别说三里地,估摸着连屋根都得被刨了。
三秒摸着铁丝网的豁口,毛刺扎得手心发痒。这网是前阵子从镇上买来的,说是防野兽专用,钢丝比拇指还粗,她费了三天才围起半圈。可昨晚那熊崽子撞过来时,网片跟纸糊似的就塌了,现在想来,倒像是母熊故意没让小家伙用蛮力——否则这篱笆早该散架了。
硬东西能拦路,拦不住心;老五把烟锅在石头上磕灭,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,软东西留着缝,反倒能把心拴住。他指了指院墙外的野蔷薇,去年春天随手栽的,现在已经爬得老高,枝桠上还挂着冬天的枯花,这玩意儿带刺,却伤不了真惦记你的主儿。
三秒望着那丛野蔷薇,忽然想起小时候跟着爷爷进山。老人家从不带猎枪,只揣把柴刀,说真正的护林人不是跟山里的生灵作对,是要跟它们搭伙过日子。有次她被毒蛇盯上,是只老山猫突然窜出来,用爪子拍飞了那蛇——后来爷爷在山猫窝旁放了半只野兔,说这叫山里的人情往来。
老五背起竹篓要走时,忽然回头指了指篱笆内侧。三秒走过去一看,墙根下摆着七八颗野核桃,壳上的牙印浅浅的,像是没使劲咬,显然是那熊崽子的手笔。这小畜生昨晚闯进来,敢情不是来捣乱的。
丫头,记着,老五的脚步声在石板路上哒哒响,山里的规矩比城里的法条实在——你给人家留条路,人家才给你留口饭。
晨露渐渐被太阳晒化,铁丝网的镀锌面反射着晃眼的光。三秒抓起老虎钳,这次没去拧那豁口,反倒把旁边的螺旋扣一个个松开。铁丝抽离木桩的脆响里,她想起母熊每次送来野核桃时,总把最饱满的那颗放在最上面;想起小熊崽掉进陷阱时,母熊明明能一掌拍碎她的骨头,却只是焦躁地转圈低吼。
她扛着拆下来的铁丝网往柴房走,路过院墙外的野蔷薇时,折了根带着嫩芽的枝条。枝条上的刺扎破了手指,却没觉得疼,倒像是谁轻轻碰了下。三秒忽然笑了,爷爷说得对,山里的活计得凭血气,更得凭心意。
下午镇上的杂货铺老板来送种子,看见三秒正蹲在篱笆根下栽野蔷薇,不由得咋舌:你疯了?这玩意儿哪能挡野兽!
三秒没抬头,手里的锄头往土里砸得实诚:挡不住正好,省得我天天给它们留门。话音刚落,篱笆外的树林里传来轻微的响动,她瞥见两道熟悉的绿光一闪而过,像是谁在偷偷瞅着,又怕被发现似的缩了回去。
夕阳把蔷薇枝条的影子拉得老长,三秒摸出颗野核桃放在新栽的蔷薇丛下。晚风拂过,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,远处的林子里传来母熊低沉的哼鸣,这次听着不像打招呼,倒像是在应和着什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