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头爬到竹梢第三节时,村支书二柱带着农科所的张研究员钻进了玉米地。二柱手里攥着杆红漆木尺,尺身上的刻度被汗水浸得发暗;张研究员背着个帆布包,里面露出半截银色的测根仪,金属探头在阳光下闪着冷光。
“三秒,你爷呢?”二柱的大嗓门惊飞了田埂上的麻雀,他往爷爷的地块瞅了瞅,老人正蹲在地里,用手把苗根周围的土扒开一点,像是在跟苗说悄悄话。
三秒的心“怦怦”跳,手心沁出的汗把衣角洇出片深色。她特意穿了件新洗的蓝布褂子,裤脚用草绳扎得整整齐齐,看着比爷爷的旧蓑衣精神多了。“在那边呢!”她朝着爷爷喊,声音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紧张。
爷爷直起身,后腰的骨头发出“咔”的轻响。他拍了拍手上的泥,往这边走,蓝布褂子的下摆扫过玉米叶,带起的露水打湿了裤脚,却走得稳稳当当。“二柱,小张,来了。”老人的声音里听不出啥情绪,像田埂上那块晒了多年的石头。
张研究员先走到三秒的地块前,蹲下身,把测根仪的探头插进土里。仪器屏幕上很快跳出一串数字:株高158厘米,茎粗1.1厘米,根系分布半径27厘米。他记在本子上,又走到爷爷的“铁根”旁,做了同样的测量。
三秒的耳朵竖得像根玉米叶,听见张研究员报出的数据:株高142厘米,茎粗1.5厘米,根系分布半径43厘米。她心里一阵窃喜——株高优势明显,这可是高产的重要指标!
“老叔,您这‘铁根’的根系真发达!”张研究员的声音里带着惊叹,“比我们实验室培育的抗倒伏品种还厉害,主根扎得深,须根分布广,抓土能力强。”
爷爷笑了笑,没说话,只是用脚尖轻轻碰了碰“铁根”的茎秆,像是在夸自家的娃。
二柱拿着木尺,在两边地里各量了十棵苗,取了平均值。“三秒的苗,平均高155厘米,平均茎粗1.0厘米。”他清了清嗓子,又报爷爷的,“老叔的‘铁根’,平均高140厘米,平均茎粗1.4厘米。”
三秒攥紧了拳头,指节发白。株高领先15厘米,这可不是小数目!她偷偷瞥了眼爷爷,老人正看着地里的苗,眼神里带着点满足,好像输赢早就不重要了。
“光看这些还不够。”张研究员从帆布包里掏出个透明的玻璃皿,小心翼翼地从两边地里各挖了点土,“得看看土壤改良情况。”他把土样放在皿里,滴了几滴试剂,三秒的土样冒出些细小的气泡,爷爷的土样却很平静。
“‘铁根’周围的土壤ph值更稳定,有机质含量也高些。”张研究员推了推眼镜,“这跟长期施用草木灰和羊粪有关,土壤的缓冲能力强,抗逆性好。”
三秒的心沉了沉。她知道自己的地用了不少复合肥,虽然苗长得快,可土壤确实有点板结,不如爷爷地里的土松软。
二柱看看这个,又看看那个,把木尺往裤腰上一别:“依我看啊……”他故意拖长了调子,看着三秒紧张的脸,又瞅瞅爷爷淡定的模样,忽然笑了,“算平局!”
“平局?”三秒愣住了,张了张嘴想说啥,却被二柱打断了。
“你这苗长得高,有潜力;你爷这苗长得壮,根基稳。”二柱指着两块地中间的埂子,“你俩的法子结合起来,不就是最好的种法?分啥输赢?”
张研究员也跟着点头:“支书说得对。新品种的优势在生长速度,老品种的优势在抗逆性,两者结合,加上科学的管理方法,才能实现高产稳收。”他看着三秒和爷爷,“这其实是双赢。”
爷爷的眼睛亮了,像被阳光照透的老琉璃。他往地上啐了口唾沫,扛起锄头:“行,平局就平局。回家吃饭了。”
三秒看着爷爷的背影,忽然觉得心里的那点失落像被风吹散的烟。她想起那些被“铁根”护着的新苗,想起自己偷偷往草木灰里加艾草的举动,想起爷爷帮她调整膜棚角度的温柔,忽然觉得这平局比赢了还让人高兴。
“爷,等等我!”三秒抓起自己的小锄头,追了上去。
爷孙俩并肩走在田埂上,影子被阳光拉得老长,像两道并排扎根的玉米秆。风吹过玉米地,叶片沙沙响,像是在为他们鼓掌。
“爷,”三秒踢着路上的小石子,忽然开口,“咱家的草木灰还剩多少?”
爷爷侧头看了她一眼,嘴角咧开个豁牙的笑:“不少呢。仓房里还有半麻袋,够用到秋收了。咋了?”
“我想……”三秒的声音有点小,像怕被风吹走,“想再配点‘三三制’,给新苗的根再撒一遍。张研究员说,根系发达了,后期结的棒子才大。”
爷爷的脚步顿了顿,随即走得更稳了。“行啊。”老人的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欣慰,“下午我教你怎么筛灶心土,上次你筛的还是有点粗。”
“嗯!”三秒重重地点头,心里像喝了碗甜玉米糊糊,暖烘烘的。
路过村口的老槐树时,三秒看见几个村民在地里忙活,有的在用她改良的透气膜棚,有的在撒草木灰,还有的把新苗和老苗种在一起,像她和爷爷的地块一样。
“你看,”爷爷忽然指着那些地,“好法子,大家都会学着用。”
三秒看着那些交织生长的新苗和老苗,忽然明白,所谓传承,不是谁赢谁输,而是老的带着新的,新的学着老的,一起在这片土地上找到最好的生存方式。就像她和爷爷,一个懂科学,一个知土性,合在一起,才是对土地最完整的理解。
夕阳把爷孙俩的影子叠在一起,锄头的影子像根长长的扁担,一头挑着旧时光,一头挑着新日子。三秒觉得,这条回家的路,从来没这么踏实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