蝉鸣刚在玉米叶上滚过第一圈热浪时,三秒背着个黑匣子钻进了地埂。塑料壳上的“测土仪”三个字被汗水浸得发潮,他蹲在自己那半亩地前,把金属探头插进土里,屏幕上立刻跳出水汽、氮磷钾的数字,像串会发光的密码。
“12.3%的有机质,钾含量还差点。”他捏着下巴点头,指尖在屏幕上戳戳点点,调出配套的施肥方案——每亩补二十斤钾肥,兑水比例1:500,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。这是他托镇上农技站的表哥买的“高科技”,据说比老把式的眼睛还准。
“你那铁疙瘩能看出啥?”爷爷扛着锄头从对面地埂过来,草帽沿上的汗珠子滚下来,砸在脚边的泥土里,洇出个深色的小坑。老人的手在玉米苗顶上轻轻一拂,像在跟苗打招呼,“我的‘铁根’已经分孽了,你看这叶色,墨绿里透着点黄,正是长劲的时候。”
三秒瞥了眼爷爷的玉米地。那些苗确实比他的高半头,茎秆粗得像小拇指,叶片舒展得像把把小扇子,叶面上的绒毛在阳光下闪着银光。可他不服气,举起测土仪的屏幕:“科学数据不会骗人!我这地的氮含量比你高3%,再过十天,肯定超过你的苗!”
“哦?”爷爷放下锄头,往地上啐了口唾沫,“你这话,跟你爹当年说的一模一样。他说用化肥能亩产千斤,结果倒伏的比站着的多。”老人蹲下来,用手指捏碎块土坷垃,“土性跟人性一样,虚胖经不起风,得实打实的壮。”
“那咱就比一比!”三秒把测土仪往包里一塞,梗着脖子像头好斗的小公牛,“就比谁的苗长得壮,谁的分孽多!输了的,给赢方当三天‘田助手’,浇水、拔草、施肥,啥都得干!”
爷爷的眼睛亮了,像被阳光照透的老琉璃:“行啊。不过得找个见证。”他往村口的方向喊,“二柱!过来一下!”
村支书二柱正骑着电动车往地里送报纸,听见喊声拐了过来。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,车筐里的《农业科技报》还带着油墨香。“叔,三秒,咋了这是?”
“你当见证。”爷爷指着两块地中间的埂子,“我跟这小子赌苗,输了的当三天助手。”
二柱瞅了瞅两边的玉米地,又看了看三秒手里的测土仪,忍不住笑了:“三秒,你这高科技能胜过你爷的老经验?”
“肯定能!”三秒拍着胸脯,“我这有精确的数据支撑,什么时候浇水,什么时候施肥,都按科学来!”他从包里掏出个小本子,上面记满了数字:6月12日,浇水20升\/亩;6月15日,施钾肥1.2斤……字迹工整得像打印的。
爷爷没看他的本子,只是弯腰拔了根草,草根上带着湿润的泥土。“我不用记。”老人的手在苗叶上轻轻一抹,“叶尖发卷是缺水,叶色发黄是缺肥,叶背长斑是生虫,这些苗自己会说话。”
二柱在埂子上插了根红布条,算是划清了界限:“我十天后来看。到时候谁的苗杆粗、分孽多,谁就赢。”他临走时拍了拍三秒的肩膀,“别小看你爷,他种的玉米,连续五年都是村里产量第一。”
赌约立下后,三秒更上心了。每天天不亮就背着测土仪下地,屏幕上的数字稍有波动就紧张得不行。他严格按照施肥方案操作,用喷雾器施肥时,连走的步数都数着,生怕漏了哪棵苗。
第七天头上,他的玉米苗确实蹿高了不少,茎秆看着比之前粗了些。三秒拿着卷尺量,激动地发现有几棵已经到他膝盖了,比爷爷的苗只矮一指。“你看!”他跑去找爷爷,卷尺在手里挥得像面小旗,“再有三天,肯定超过你!”
爷爷正在地里薅草,闻言直起身,眯着眼看了看三秒的苗:“是高了,可杆是空的。”他用手指弹了弹自己的苗杆,发出“咚咚”的闷响,“你听,我的苗杆实心,你的呢?”
三秒跑到自己的苗前,也用手指弹了弹。杆子里发出“空空”的脆响,像根空心的芦苇。他心里咯噔一下,赶紧掏出测土仪,屏幕上的数字一切正常,可苗杆就是不壮实。
“测土仪测不出土性。”爷爷走过来,捡起块他地里的土坷垃,“你这土看着松,其实是化肥催的虚土,根扎不深。我这土,每年冬天都翻三遍,掺了腐熟的羊粪,看着紧实,其实透气性好,根能往深处扎。”
三秒捏着那块土坷垃,确实比自己地里的硬实,捏碎了里面有细小的纤维,是没消化完的草渣。他忽然想起爷爷开春时往地里撒羊粪的样子,当时他还笑老人落后,不知道用速效化肥。
接下来的三天,三秒改了法子。他不再盯着测土仪的数字,学着爷爷的样子,清晨去看叶尖的露水——露水多说明不缺水,露水少就赶紧浇水;傍晚摸苗杆的硬度,软了就少施点肥,硬了就多松松土。
第十天头上,二柱准时来了。他带着把卡尺和一杆秤,先量苗高,再测杆粗,最后数分孽的数量。
三秒的苗平均高110厘米,杆粗0.8厘米,每棵平均分孽2.3个。
爷爷的苗平均高105厘米,杆粗1.2厘米,每棵平均分孽3.5个。
“杆粗和分孽更重要,这关系到后期结棒的多少。”二柱收起工具,笑着宣布,“三秒输了。”
三秒的脸一下子红了,像被晒透的番茄。他看着自己那些看着高大、实则空杆的苗,又看看爷爷地里矮壮却结实的“铁根”,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。
“愿赌服输。”他闷声闷气地说,“我当三天助手。”
爷爷却笑了,露出豁了颗牙的牙床:“不用你干啥重活。”老人指着自己的苗,“你就跟着我学,啥时候能看出哪棵苗该浇水,哪棵苗该施肥,这三天就算没白干。”
第二天一早,三秒就扛着锄头来了。爷爷教他看叶背的绒毛——绒毛密说明苗壮,绒毛稀说明缺肥;教他捏苗根的土——攥在手里能成团,松开能散开,就是最好的湿度。这些不用测土仪,全凭一双手、一双眼。
晌午歇脚时,爷爷从怀里掏出个烤红薯,递给他一半:“你那测土仪是好东西,可不能全信。就像这红薯,仪器能测出含糖量,可测不出咱这沙土地种出来的甜味。”
三秒啃着红薯,甜丝丝的暖流从喉咙淌到心里。他看着爷爷布满老茧的手,那双手翻了一辈子土,捏碎过无数土坷垃,比任何仪器都懂土地的脾气。测土仪上的数字再精确,也测不出阳光、雨水和岁月沉淀的经验。
风从玉米地里吹过,叶片沙沙响,像在说什么悄悄话。三秒忽然觉得,这场赌约他虽然输了,却赢了比“田助手”更重要的东西——懂得了土地的语言,从来不止一种写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