鸡叫二遍时,三秒已经蹲在灶房后的灰堆前,手里攥着个粗瓷碗。月光从破窗棂钻进来,在灰堆上洒下片青白,那些黑褐色的草木灰像堆睡着了的煤,静悄悄的,却藏着让三秒心头发痒的秘密——爷爷撒过草木灰的玉米苗,三天就蹿高了半指,叶尖泛着油亮的青,比他精心伺候的“超甜1号”精神十倍。
“不就是草木灰吗?有啥难的。”他往碗里舀灰,指缝漏下的灰末在月光里打着旋。灶房墙角堆着半麻袋去年的玉米秸秆灰,是爷爷烧火做饭时攒下的,装在破旧的化肥袋里,袋口用草绳捆着,上面还贴着张泛黄的纸,写着“干”字,是爷爷的笔迹。
三秒把灰碗往怀里一揣,踮着脚溜出院子。露水打湿了布鞋,冰凉顺着脚底板往上爬,可他心里热得很——昨天看见爷爷往苗根撒灰时,动作慢悠悠的,不像有啥诀窍,准是这草木灰本身有魔力。
玉米地在月光下泛着层白,像蒙着层薄霜。三秒蹲在自己那半亩地前,看着那些补种的“铁根”苗,叶尖有点发卷,像是没吃饱。他掏出碗里的草木灰,学着爷爷的样子往苗根撒,可手抖得厉害,灰要么堆成小丘,要么被风吹得四散,落在叶子上,像撒了层黑胡椒。
“多撒点,长得快。”他给自己打气,把碗里的灰全撒完了,又跑回灶房舀了两碗。直到每棵苗根都堆着灰,他才拍着手直起身,月光照在他沾着灰的脸上,笑出了两排白牙。
可天亮去看时,三秒的笑僵在了脸上。
那些被他撒了草木灰的“铁根”苗,叶尖卷成了小筒,原本油亮的叶子褪成了黄绿,像被抽走了精气神。最吓人的是,靠近根部的土泛着层白霜,用手指一捻,涩得像撒了把盐。
“这……这咋回事?”他蹲在地里,手指碰了碰苗叶,叶子软软地塌了下去,没一点弹性。明明是跟爷爷一样的草木灰,为啥爷爷撒了苗就旺,他撒了苗就蔫?
“你撒的啥灰?”爷爷扛着锄头过来,看见地里的苗,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。老人蹲下去,捻起一点灰放在鼻尖闻了闻,又用指甲刮了刮土面的白霜,脸色沉了沉,“你用的是纯柴灰?”
“是啊。”三秒的声音发虚,“跟你堆在灶房的灰一样啊。”
“傻小子。”爷爷猛地站起来,后腰的骨头发出“咔”的响,“我那灰里掺了灶心土,你这纯柴灰碱性大,撒多了烧苗!”他转身就往家跑,“快去拎桶井水来!要快!”
三秒这才看见,爷爷背篓里的草木灰颜色更深,里面混着些黄褐的颗粒,不像他的纯黑。他慌忙往家跑,水桶撞在井台的石头上,发出哐当的响,井水溅出来,打湿了裤腿,冰凉刺骨。
等他拎着水跑回地里,爷爷已经蹲在苗旁,用手把堆在根上的纯柴灰扒开,动作轻得像在捡碎玻璃。“这草木灰是好东西,可性子烈,得掺灶心土中和。”老人的声音带着急,“我那是‘三三制’,三份柴灰混一份灶心土,晒三天,过三遍筛子才能用,你倒好,直接撒纯灰!”
三秒拎着水桶的手在抖。他这才想起,爷爷每次撒灰前,都会从灶膛里挖些黄褐色的灶心土,和柴灰拌在一起,在太阳底下晒,还用细筛子筛了又筛,当时他还笑爷爷多此一举。
“快浇水!”爷爷接过水桶,往苗根上浇,动作却很特别——不是一股脑泼下去,而是用瓢舀着,沿着根须周围的土慢慢淋,像给苗喂水。“得冲三遍,把多余的碱水渗下去,不然根就烂透了。”
井水凉丝丝的,渗进土里时,发出“滋滋”的响,像苗在喝水。三秒学着爷爷的样子,用瓢舀水,指尖触到冰凉的井水,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在抖。那些被他撒了纯灰的苗,有几棵叶子已经开始发黑,像被火烧过。
“为啥非要掺灶心土?”他的声音带着哭腔,“纯灰不是更有劲吗?”
“劲大了会伤人,苗也一样。”爷爷一边浇水一边说,汗水顺着他的皱纹往下流,滴在土里,“柴灰是碱性的,灶心土是中性的,掺在一起,碱劲就缓了。这就像你奶奶熬药,得加些甘草调和,不然药劲太烈,病没治好,人先垮了。”
第一遍水浇完,土面上的白霜淡了些。爷爷让三秒去拿筛子,自己则蹲在地里,用手把结板的土捏碎。他的指甲缝里嵌满了黑灰,指腹蹭过苗根时,动作轻得像在抚摸伤口。
“你看这筛子。”爷爷指着三秒拿来的细竹筛,筛眼比铜钱还小,“柴灰和灶心土得筛三遍,把大颗粒去掉,剩下的细灰才能贴在根须上,既能挡虫,又能补肥,还不伤苗。”
三秒看着爷爷把灶心土和柴灰按比例拌在一起,用筛子筛,灰末像细雪一样落在竹筐里,干净得能看见底下的竹篾纹路。他忽然想起自己昨晚抓的灰,里面还混着没烧透的草梗,难怪会烧苗。
第二遍水浇下去,苗叶似乎舒展了些,黄绿的叶子边缘泛起点淡淡的青。爷爷直起身,捶了捶后腰,看着三秒通红的眼睛,忽然叹了口气:“不是啥东西都是多了好。种地跟过日子一样,得懂分寸,知调和。”
第三遍水浇完时,太阳已经爬到了头顶。爷孙俩坐在田埂上,看着那些被救回来的苗,叶子虽然还没完全挺起来,但根须周围的土已经变得湿润松软,没了之前的涩味。
“过两天,再给它们撒点掺了灶心土的灰。”爷爷从怀里掏出个干硬的玉米饼,掰了一半递给三秒,“记住了,万物都有性子,强拧着来,只会两败俱伤。”
三秒啃着玉米饼,饼渣掉在沾着灰的手上。他看着爷爷拌好的草木灰,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,忽然明白,那些看似简单的“三三制”,藏着爷爷对土地的敬畏——不是把自己认为好的一股脑给出去,而是懂得调和,懂得克制,懂得让每样东西都发挥出最恰当的作用。
风从玉米地里吹过,带着井水的潮气和草木灰的香。三秒觉得,自己好像又听懂了土地的一句话,比上次更明白些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