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露还没褪尽时,三秒已经蹲在育苗畦前,手里攥着包金灿灿的种子。包装袋上印着“超甜1号”,照片里的玉米棒子足有胳膊粗,旁边一行小字刺眼得很:“亩产可达千斤,耐寒抗旱”。
“你拿的啥?”爷爷扛着锄头从菜窖那边过来,背篓里晃悠着捆好的秧苗,翠绿色的叶子上还沾着湿泥。老人的布鞋在 dew 湿的土路上踩出浅坑,每一步都带着泥土的腥气。
三秒把种子往爷爷面前一递,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:“供销社刘叔新进的高产种,说是从东北引进的,抗冻!咱把冻伤的苗拔了,全种这个,今年保准能多收两麻袋。”
爷爷的目光在包装袋上扫了一圈,眉头拧成个疙瘩。他放下锄头,从背篓里掏出一捆秧苗——那苗看着不起眼,茎秆细瘦,叶子带着点天然的锯齿,跟“超甜1号”包装袋上的壮苗简直没法比。
“这是去年留的老品种‘铁根’。”爷爷的手指拂过秧苗的根须,那些白色的须子像老爷爷的胡须,缠缠绕绕裹着湿润的黏土,“你爹小时候就种这个,耐旱、抗冻,别看长得慢,结的棒子瓷实,煮粥能熬出三层米油。”
三秒撇撇嘴,伸手拨了拨“铁根”的叶子:“都啥年代了还种老品种?人家‘超甜1号’四十天就能长到半人高,这‘铁根’俩月能出齐苗就不错了。”他想起昨天在王伯家看电视,农业频道里的专家说“优良品种是增产的关键”,这话像颗钉子,钉在了他心里。
“快有啥用?”爷爷把“铁根”秧苗小心翼翼地放进竹篮,动作轻得像在抱婴儿,“这倒春寒刚过,地里的土还冻着半截,‘超甜1号’看着壮,根嫩得很,栽下去准烂。‘铁根’不一样,你看这根须,发黑的地方是去年过冬时冻出来的,早就练出本事了。”
“我才不信!”三秒把“超甜1号”的包装袋捏得哗哗响,“人家说明书上写着‘耐寒’,难道还能骗咱?”他蹲下身,拿起小铲子就往冻伤的玉米地里刨,“今天咱就分两半,你种你的‘铁根’,我栽我的‘超甜1号’,到秋收时看谁的棒子大!”
爷爷看着孙子梗着的脖子,像看见年轻时的自己。那时候他跟三秒的爹也这么较过劲,爹非要种新引进的杂交稻,说能亩产千斤,结果一场台风全倒伏了,最后还是靠老品种的晚稻才没饿肚子。
“行。”老人没再多说,拿起锄头往地中间划了条线,“从这道埂分开,各管各的半亩地。”
三秒立刻忙活起来。他先把冻伤的苗全拔了,那些蔫巴巴的苗根在手里一捏就碎,像泡软的纸。接着他按照说明书上的要求,把土翻得深,还撒了把尿素,白色的颗粒在黑土里格外显眼。
“你那肥撒多了。”爷爷在对面地里喊,他正用手把土块捏碎,动作慢悠悠的,“刚开春,苗受不了这么烈的肥,会烧根的。”
“你懂啥?”三秒头也不抬,“这是复合肥,人家专家说要‘足底肥’。”他把“超甜1号”的种子泡在温水里,用纱布包着,说是“催芽”,水面上很快漂起层白沫,像肥皂泡。
爷爷没再吭声,只是把“铁根”的秧苗根须在清水里蘸了蘸,又裹上点草木灰。他栽苗的坑挖得浅,刚好没过根须,培土时用手掌轻轻按实,仿佛在跟土地打招呼。每栽三棵苗,他就往旁边埋一小撮腐熟的羊粪,黑褐色的粪肥里还能看见没消化完的草渣。
“这羊粪是去年冬天攒的,捂了仨月,肥劲缓,苗爱吃。”爷爷的声音顺着风飘过来,带着点笑意。
三秒假装没听见,忙着给“超甜1号”盖膜。他把塑料膜裁成小块,每棵苗都罩上个小棚,像给它们戴了顶透明的帽子。阳光照在膜上,反射出刺眼的光,他看着那些鼓鼓囊囊的小棚子,心里美滋滋的——这么暖和,种子准能早点发芽。
中午回家吃饭时,爷孙俩谁都没提地里的事。奶奶做的玉米糊糊,三秒没放糖就喝了两大碗,爷爷则就着咸菜,慢慢喝着,眼睛时不时瞟向窗外的玉米地。
下午天阴了,风里带着潮气。三秒跑到地里一看,心凉了半截——盖着膜的“超甜1号”种子,有一半从土里冒出来了,白生生的芽尖蜷着,像被冻僵的小虫子。膜上凝结的水珠滴在芽上,把嫩芽泡得发涨。
“我早说了,膜捂得太严。”爷爷不知啥时候站在他身后,手里拿着把小竹耙,“这天气忽冷忽热,得让苗透透气。”
三秒没说话,蹲下去把膜全掀了。冷风一吹,那些嫩芽抖得更厉害了,他忽然想起爷爷栽的“铁根”,赶紧往对面地里跑。
只见“铁根”的秧苗立得笔直,翠绿色的叶子在风里轻轻晃,根须周围的土是湿润的,却一点不泥泞。爷爷正用竹耙给苗根松松土,动作轻得像给孩子梳头发。
“你看这叶尖。”爷爷指着一片叶子,那里有个小小的黄点,“这是它在跟冻土较劲呢,把寒气吸到自己身上,根就不受冻了。”
三秒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。他蹲在自己的地里,看着那些蔫头耷脑的“超甜1号”,又看看爷爷地里精神的“铁根”,忽然觉得手里的种子包装袋沉得厉害。
“爷,要不……我那半亩也栽‘铁根’吧?”他的声音有点小,像犯了错的孩子。
爷爷却笑了,眼角的皱纹挤成一朵花:“栽都栽了,就试试呗。种地跟过日子一样,总得试过才知道啥合适。”他从背篓里又拿出些“铁根”秧苗,“那边要是出不来,咱再补栽,误不了事。”
傍晚的风带着暖意,吹得玉米叶沙沙响。三秒坐在田埂上,看着爷爷在地里忙活的背影,忽然明白老人为啥非要种“铁根”——不是固执,是他见过这老品种在灾年里结出的饱满棒子,知道哪些东西经得住岁月的磋磨。
他摸出兜里的“超甜1号”包装袋,被风吹得哗哗响。远处的夕阳把爷爷的影子拉得很长,像根扎在土里的老玉米秆,固执,却踏实。三秒忽然觉得,这场比试不管输赢,他都已经学到了比高产更重要的东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