鸡叫头遍时,三秒已经攥着镰刀站在玉米地埂上了。露水把裤脚浸得透湿,冰凉顺着脚踝往上爬,可他心里烧着团火——昨天后半夜那场霜,准是把玉米苗冻坏了。
“你急啥?天还没亮透呢。”爷爷拄着锄头跟在后面,草绳捆着的裤腿上沾着白霜,像撒了层碎盐。老人的脚步慢,每一步都踩在三秒的脚印里,仿佛要把孙子踩歪的路重新踏平。
玉米地在坡上,去年秋收后翻过土,耙得平平整整。此刻借着朦胧的晨光,能看见黑土地上冒出的点点嫩黄——那是刚出土三天的玉米苗,细茎撑着两瓣子叶,怯生生的,像刚出生的雏鸟。
三秒蹲下去,指尖刚碰到一片子叶,就哆嗦了一下。叶片边缘卷着焦黑的边,摸上去硬邦邦的,像块被冻透的薄玻璃。“爷,你看!”他的声音发颤,“都冻成这样了,再不救就全死了!”
爷爷没说话,蹲在地里扒拉着土。他的指甲缝里嵌着黑泥,指腹蹭过玉米苗根部,那里的土还是软的。“急啥?”老人慢悠悠地从背篓里抓出一把灰,黑褐色的,带着草木燃烧后的焦香,“这是去年烧玉米秸秆攒的灰,撒上就好了。”
他的动作很轻,像给婴儿盖被子,把草木灰均匀地撒在玉米苗周围,刚好护住最嫩的茎基部。灰粒落在焦黑的子叶上,像给受伤的孩子敷上药粉。
“撒这玩意儿有啥用?”三秒猛地站起来,镰刀在手里攥得发白,“王伯家去年用塑料膜盖,苗长得比谁都旺!我这就去供销社买膜,搭个小棚子,保准比你这草木灰管用!”
“你这娃,就是听不进老话。”爷爷直起身,后腰发出“咔”的轻响,“塑料膜是能挡霜,可太阳一出来,膜底下就成了蒸笼,苗根捂在里头,不出三天就烂了。”他把背篓往三秒面前推了推,“过来搭把手,撒完这片地,再去看你那膜也不迟。”
三秒没动。晨光爬上爷爷的白头发,把那些银丝照得发亮,可他只觉得老人的话像过时的旧农具,早该扔了。“我不撒。”他梗着脖子,“我就用膜,要是苗活了,你就得承认老法子不如新的。”
爷爷看着他,嘴角动了动,终究没说啥,只是转过身,继续往玉米苗根上撒草木灰。背篓里的灰越来越少,老人的影子在晨光里被拉得很长,像根倔强的老玉米秆。
三秒扛起镰刀就往村里跑。露水打湿的土路滑得很,他摔了两跤,膝盖磕在石头上,渗出血来也顾不上擦。供销社的刘叔刚开门,正卸门板,看见他冲进来说要买塑料膜,愣了愣:“这时候搭棚?不怕烧苗?”
“烧不了!”三秒抓起两卷宽膜就往回跑,钱往柜台上一扔,叮当响,“我盖得松,通风!”
等他扛着膜回到玉米地,爷爷已经撒完了半亩地。老人坐在田埂上抽烟,烟锅在晨光里明灭,像颗固执的星子。三秒没理他,蹲在没撒草木灰的那片地里,手脚麻利地插竹片。
竹片是去年砍的毛竹,削得溜尖,插进土里时发出“噗”的轻响。三秒把竹片弯成拱,间距扎得匀匀的,像给玉米苗搭了排小帐篷。他扯着塑料膜往竹拱上盖,膜面被风掀起,拍在脸上生疼,可他越干越起劲——等会儿太阳出来,膜底下准能暖和起来,冻坏的苗肯定能缓过来。
爷爷的烟锅在鞋帮上磕了磕,站起身:“你盖得太密,不通气。”
“要你管!”三秒头也不抬,用土把膜的边缘压实,“等会儿就知道谁对谁错了。”
爷孙俩就这么较上了劲。爷爷往剩下的半亩地撒草木灰,动作不紧不慢,每一把灰都绕着玉米苗转半圈,像给孩子围围巾。三秒则在自己的“领地”里搭棚,竹拱越搭越高,塑料膜拉得紧紧的,生怕漏进一丝寒气。
太阳爬上山头时,两亩玉米地分成了两半。一半黑土地上撒着褐色的草木灰,像给苗盖了层薄棉被;另一半则扣着透亮的塑料膜,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。
三秒蹲在膜边,耳朵贴着塑料布听。里面隐约有“簌簌”的响,像是玉米苗在舒展叶子。他得意地瞥了眼爷爷,老人正坐在田埂上啃干粮,玉米饼子上抹着豆瓣酱,吃得香喷喷的。
“爷,你闻见没?膜里暖和得很,苗肯定缓过来了。”三秒的声音里带着炫耀。
爷爷没抬头:“急啥?等日头再高点再说。”
可日头爬到竹竿高时,三秒脸上的笑僵住了。他想掀开膜看看苗,手指刚碰到塑料布,就感觉不对劲——膜面冰凉,摸上去滑溜溜的,像结了层薄冰。
“咋回事?”他心里咯噔一下,猛地扯开压膜的土。塑料膜被掀开的瞬间,一股寒气扑出来,惊得他后退半步。
膜底下结了层白花花的冰!那些玉米苗被冰裹着,子叶蜷成了小团,原本嫩黄的颜色变成了死灰,像被掐断了气的娃娃。最让他心颤的是,膜面上凝结的水珠在阳光下变成了小镜片,把光斑聚在苗根上,已经烫出了焦黑的印子。
“这……这咋会……”三秒的手在抖,想去碰那些冰,又怕碰碎了最后一点希望。
“塑料膜挡了霜,可也把夜里的寒气憋在里头了。”爷爷不知啥时候站在了他身后,声音里没带啥情绪,“太阳一晒,膜里温度升得快,冰化成水,水再变成蒸汽,苗根一会儿冻一会儿蒸,哪扛得住?”
三秒没说话,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些被冰裹着的苗。风从膜的破口钻进去,发出呜呜的响,像在哭。
“你再看看那边。”爷爷指了指撒草木灰的地。
三秒跌跌撞撞地跑过去,蹲在地里扒拉草木灰。灰底下的土是温的,指尖能感觉到淡淡的暖意。那些玉米苗的子叶虽然还卷着边,可根部却冒出了点新绿,用手轻轻一碰,子叶竟微微舒展了一下,像在伸懒腰。
“草木灰透气,能挡霜,还能给苗补钾肥。”爷爷蹲在他旁边,抓起一把灰搓了搓,“夜里的寒气渗不进根,太阳出来,灰能慢慢放热,苗就缓过来了。”
三秒看着那些泛青的苗,又回头看看膜下的冰,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。他想起昨天跟爷爷犟嘴时的样子,想起自己摔在土路上的膝盖,忽然觉得脸上火辣辣的。
“爷,我……”他想说啥,却被爷爷打断了。
“去,把膜拆了吧。”老人站起身,背篓往肩上一甩,“剩下的地,咱爷俩一起撒灰,还能救回来些。”
日头升高时,爷孙俩在地里忙着。三秒撒灰的动作学着爷爷的样子,绕着苗根转半圈,力道轻轻的。风里飘着草木灰的焦香,混着泥土的腥气,闻着心里踏实。
“其实啊,”爷爷忽然开口,烟锅在手里转着,“不是老法子就一定好,是咱得知道苗要啥。”他指着那些泛青的苗,“它们跟你爹小时候一样,皮实,得用土法子养,太金贵了反而活不成。”
三秒没说话,只是把手里的草木灰撒得更匀了。阳光落在灰上,反射出柔和的光,像给玉米苗镀了层金边。他忽然明白,有些较量,从来不是新与旧的输赢,而是懂不懂脚下这片土地的脾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