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把田埂泡得发涨时,三秒正蹲在育秧棚外捆塑料布。指尖被竹篾划开道细口,血珠渗出来,混着泥浆凝成暗红的点。广播里的天气预报还在嗡嗡响,女播音员的声音裹着电流声,像根冰锥扎进耳朵:“今夜至明日凌晨,全市将出现强倒春寒,最低气温降至零下二度……”
“零下二度?”三秒猛地站起来,塑料布从手里滑下去,在地上滚出道泥痕。他抬头看天,铅灰色的云压得很低,田埂边的油菜梗被风抽得噼啪响,像在哭。
育秧棚是上礼拜刚搭的,竹竿子搭的骨架,蒙着两层厚塑料布,里面育着早稻的秧苗。那些嫩黄的芽刚从土里钻出来,细得像缝衣针,叶尖还带着点怯生生的白。这要是冻上一夜,今年的收成就全完了。
“三秒!你爷叫你回家吃饭!”村西头的二婶在田埂上喊,手里的锄头扛在肩上,像支歪歪扭扭的枪。
“知道了!”三秒应着,手却没停。他把塑料布重新拽起来,往棚顶拉,风却跟他较劲,掀起布角往他脸上抽。布面上的泥点甩进眼里,涩得他直眨眼,看见爷爷正背着捆稻草从远处走来。
爷爷的腰弯得像张弓,稻草捆在背上晃悠,露出的裤脚沾着湿泥,没及脚踝的解放鞋已经看不出原本的白。他走到棚子跟前,把稻草往地上一撂,粗粝的手掌在围裙上擦了擦:“广播听了?”
“听了,爷。”三秒的声音有点急,“零下二度呢!我去供销社买煤炉,再买两箱蜂窝煤,今晚在棚里烧着,保准冻不着苗。”
他说着就要往村头跑,爷爷却一把拉住他的胳膊。老人的手像老树皮,指节粗得能硌疼人,掌心的硬茧蹭着他手腕上的冻疮,又痒又麻。“烧煤炉?”爷爷的眉头拧成个疙瘩,“你小子忘了去年李老五家的苗?煤炉半夜灭了,倒灌的煤气把半棚苗都熏黄了,哭着去镇上补种的。”
“那是他不会用!”三秒挣了挣胳膊,“我守着烧,隔一小时添次煤,保准没事。再说了,稻草能顶啥用?去年冬天盖了三层,还不是冻坏了一畦?”
爷爷没说话,弯腰解开稻草捆。金黄的稻草散开时,带着阳光和泥土的气息,混着傍晚的潮气涌进鼻子。他拿起一捆稻草,手指在草茎间穿梭,很快编出条半米宽的草帘,边缘整齐得像用尺子量过。
“你爹小时候,比你还犟。”爷爷的声音慢悠悠的,像田埂上的老黄牛,“有年倒春寒,他非要学城里人用塑料布裹秧苗,结果太阳一出,塑料布上的水珠变成小镜子,把苗尖都烤焦了。”他把编好的草帘往棚顶上搭,“草木这东西,跟人一样,得用土法子养。煤火气是烈,可伤根;稻草烧起来的草木灰,那才是正经给苗暖身子的。”
三秒站在原地没动。风卷着雨丝打在脸上,有点疼。他想起去年秋收,爷俩蹲在田埂上数谷粒,爷爷说“种地就像养娃,你得知道它啥时候渴,啥时候冷”。那时候他还笑爷爷老古板,现在看着老人佝偻着背,把稻草帘一点点铺在棚顶上,忽然觉得喉咙发紧。
“我去借王伯家的铁桶。”三秒转身就往村里跑,脚步踩在水洼里,溅起的泥点打在裤腿上,暖烘烘的。
等他拎着两个锈铁桶回来时,爷爷已经在棚里垒好了两个土灶。黏土是刚从田埂上挖的,混着碎稻草,捏得方方正正,灶膛口留着恰到好处的弧度。“这灶,你爹小时候我就垒过。”爷爷往灶膛里塞稻草,火星子窜出来,映得他眼角的皱纹像幅沟壑纵横的地图,“烧起来不冒烟,热量全憋在里头,一整夜都不会灭。”
三秒把铁桶架在灶上,里面盛着半桶水。爷爷说,水汽能让棚里的湿度刚好,苗既不会冻着,也不会干着。塑料布被风鼓得像帆,棚里却渐渐暖和起来,稻草燃烧的香味混着泥土的腥气,比煤烟好闻多了。
“你守上半夜,我守下半夜。”爷爷从怀里掏出个搪瓷缸,里面是炒得焦香的南瓜子,“困了就嗑点,别睡死了。”
天黑透时,雨下大了。雨点打在塑料布上,像有人在外面敲鼓。三秒蹲在土灶边添稻草,火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。棚里的温度计指着五度,比外面高出整整七度。他掀开草帘一角,看见秧苗的叶尖挺得笔直,嫩黄里透着点新绿,像睡醒了的娃娃。
后半夜,爷爷来换他时,三秒正趴在草堆上打盹,嘴角还沾着南瓜子壳。老人没叫醒他,往灶里添了把干稻草,轻手轻脚地坐在他旁边。铁桶里的水咕嘟咕嘟响,蒸汽在塑料布上凝成水珠,顺着棚顶往下滴,像串断了线的珠子。
爷爷从怀里掏出个布包,里面是去年晒干的艾草。他捏了一小撮,放进三秒的搪瓷杯里,倒上热水。艾草的苦味混着稻草的香,在棚里漫开来。
天快亮时,雨停了。三秒被冻醒,发现自己身上盖着爷爷的旧棉袄,棉花从破洞里钻出来,像朵白绒绒的云。他抬头,看见爷爷正蹲在秧苗旁,用手指轻轻拂去叶尖的露水,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宝贝。
“爷,你看!”三秒忽然指着棚顶,晨光正顺着塑料布的缝隙钻进来,在草帘上织出金线。温度计的红线已经爬到了八度,棚里暖得像春天。
爷爷直起身,后腰“咔”地响了一声。他看着那些精神抖擞的秧苗,忽然笑了,露出豁了颗牙的牙床:“你爹当年要是看见这苗,保准又要跟我犟,说还是他的塑料布好。”
三秒没说话,拿起铁桶往灶里添水。水汽腾起来时,他看见爷爷的鬓角又白了些,可那双眼睛,却亮得像棚外刚升起的太阳。
回家的路上,田埂上的积水映着晨光,晃得人睁不开眼。三秒忽然想起广播里说的倒春寒,原来有些冷,不是靠煤火能挡住的;有些暖,藏在爷爷编草帘的指缝里,藏在土灶里跳动的火星里,藏在那些比温度计更懂得春天的老法子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