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分刚过,田埂上的冻土开始松动,夜里能听见冰块消融的脆响。三秒揣着手机在院子里转圈,屏幕上的天气预报红得刺眼——未来三天将出现十年一遇的暖脊,日间气温直逼十五度。农资站的表哥早上刚发来消息,镇里的播种机排到了下周三,再不定就赶不上这波好天气了。
爷!再不动手就晚了!三秒冲进东厢房时,爷爷正对着油灯挑拣种子。泡了三天的玉米种在筛子里泛着水光,白玉霜的白胖籽儿和铁秆青的褐瘦种粒在清水中泾渭分明。老人用竹镊子夹起一粒漂在水面的瘪籽,扔进墙角的陶碗,急啥?春分早报,谷雨晚报,清明播种正正好。
三秒把手机怼到爷爷眼前,屏幕上的卫星云图像块被打翻的调色盘,暖脊区域用明黄色标得醒目:您看这数据!连续三天日温超过十二度,地温肯定能上来。王家庄昨天就全播完了,人家用的也是白玉霜。
爷爷没抬头,指尖划过水面,激起细密的涟漪:数据能当饭吃?去年惊蛰那会儿也报暖脊,结果播下去的种子全烂在地里。他捞起一把种子,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淌,在青砖地上洇出深色的圆点,土是活物,得慢慢焐。现在看着地表化了,底下三尺还是冻碴子,种子埋进去,跟人光着脚踩冰窖有啥区别?
鸡叫头遍时,三秒揣着定金去了镇上。农机站院子里停着三辆崭新的播种机,漆皮亮得能照见人影。表哥正给驾驶员发烟,见他来了直拍大腿:再晚半小时就给李家庄拉走了!这机子带温控播种,深度误差不超过半寸,比人眼准多了。
日头爬到电线杆顶时,播种机突突地开进了李家的承包地。三秒站在地头,看着铁犁破开褐色的土地,翻出底下带着冰碴的湿土,心里忽然有点发慌。他掏出爷爷给的那支黄铜温度计,插进土里等了三分钟,读数停在八度——比手机里预报的地温低了整整四度。
咋停了?三秒跑过去时,驾驶员正踩着刹车抽烟。履带下的泥土黏在铁板上,冻成了暗褐色的硬块。你自己看,驾驶员指着翻起的土块,这土攥成团能冻成疙瘩,播下去准烂芽。我可不负这责任。
争执声惊动了送饭来的爷爷。老人放下竹篮,蹲下身抓起一把土,在手心里反复揉搓。土块里混着细小的冰粒,搓碎了像撒了把盐。他把耳朵贴在地上听了听,又扒开表层土,露出下面泛着潮气的黑泥:看见没?土腥味还没散呢。正经醒透的地,该有股甜丝丝的味儿。
三秒的脸涨得通红。他知道爷爷说的是老理儿,可播种机的租金已经付了一半,表哥那边还等着回话。风从河道里刮过来,带着冰碴子打在脸上,他忽然想起去年冬天在城里学的农技课,老师说过土壤温度低于十度时,玉米种子的发芽率会下降三成。
那咋办?三秒的声音有点发闷。播种机的轰鸣声引来了不少村民,有人蹲在地头看笑话,有人拿着温度计互相传看。王家庄的老王头也来了,蹲在爷爷身边叹气道:我家那几亩地,播下去三天没动静,今早扒开看,籽儿都发乌了。
爷爷没理会周围的议论,从竹篮里拿出个粗瓷碗,盛了半碗刚熬的米汤,倒进翻起的土沟里。米汤很快渗了进去,在地表留下一圈浅黄的印子。看见没?渗得这么快,说明土是的,老人指着那圈印子,这时候浇水,冰碴子化了会把种子泡烂;不浇水,风一吹就返碱。老祖宗说春捂秋冻,对土地也一样。
日头偏西时,三秒看着播种机突突地开走,心里像被掏空了一块。爷爷把剩下的种子倒进陶瓮,盖上红布时忽然说:明儿起个大早,咱先播村东头那二分地。那儿朝南,挨着老坟地,土温能高两度。
第二天天没亮,爷孙俩扛着锄头下地了。村东头的地确实不一样,表层土已经晒得发暖,翻起来能看见蠕动的蚯蚓。爷爷用锄头刨出半尺深的沟,三秒跟在后面点种,手指触到的泥土带着温乎气,不像昨天那么冰手。
这叫试墒,爷爷直起腰捶捶背,晨光给他花白的头发镀上了层金边,种地跟喂孩子似的,得先尝尝冷热。这二分地要是出芽好,咱就用机子播剩下的;要是不行,就再等三天。
三天后,试播的地块冒出了嫩黄的芽尖。三秒蹲在地里数了数,白玉霜的芽子细高,铁秆青的芽子矮壮,却都挺精神。这时候天气预报说暖脊真的来了,日头晒得人脱棉袄,地温表插进土里,指针稳稳地指在十二度。
播种机再来时,爷爷跟着上了地。他让驾驶员把东边的三亩地全播了,留着西边那两亩背阴地。这两亩等过了清明再说,老人看着突突作响的机器,老话说有钱买种,没钱买苗,多等几天饿不着。
夜里下了场小雨,三秒躺在床上听着雨声,忽然想起爷爷搓土时的样子。那些冰碴子在老人手心里慢慢化成水,就像他心里的那些疙瘩,不知不觉间就化了。窗外的月光照在墙上,映出去年秋收时挂的玉米串,金黄的白玉霜和暗红的铁秆青交错着,在风里轻轻摇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