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途汽车碾过最后一道山梁时,三秒把脸贴在布满灰尘的车窗上。窗外的景致突然变了模样——连绵的玉米地不见了,取而代之的是铺向天边的绿色草甸,风过时掀起层层浪涛,竟比她家试验田的稻浪还要壮阔。
“那就是草海。”春花往窗外指了指,蓝布头巾被风掀起一角。她的指尖在玻璃上划出浅浅的印子,像在勾勒一幅藏在记忆里的地图,“过了草海,就到我娘家了。”
汽车在颠簸的土路上晃悠,三秒怀里的帆布包硌得肋骨发疼。包里装着二十斤“金月1号”的稻种,是春花特意让她带来的。出发前那晚,春花蹲在樟木箱前翻找旧物,从件褪色的蓝布褂子口袋里摸出个油纸包,里面是包得严严实实的荞麦种,说是要带给老家的堂哥。
“咱这稻种抗寒性强,说不定在高原也能种。”春花当时用红绳把稻种袋捆了三道,绳结打得像她扎玉米秆时那么结实,“让你叔试试,成了也是条出路。”
车窗外的草海渐渐近了,能看见浅水里游弋的黑颈鹤,红头顶在绿浪里一点一点,像谁撒了把会动的玛瑙。三秒突然想起自家试验田的白鹭,总在插秧时来啄虫,翅尖扫过水面的样子,竟和这鹤有几分相似。
“以前啊,草海边上都是种荞麦的。”春花的声音带着点飘忽,像被风吹散的荞麦花香,“我爹总说,这土地看着贫瘠,其实藏着性子呢。你对它掏真心,它就给你长好庄稼。”
汽车在个挂着“海子村”木牌的路口停下,扬起的黄尘里混着股熟悉的土腥气。三秒跟着春花往村里走,脚底下的草甸软得像踩在厚棉被上,每一步都陷下去半寸,带着种让人踏实的阻力。
村口的老榆树下坐着群纳鞋底的老太太,看见春花时都直起身子。其中个戴银镯子的老人拉着春花的手笑:“春丫头可算回来了!你娘留的那半亩试验田,还荒着呢。”
春花的眼圈突然红了,像被高原的日头晒过。她转头对三秒说:“去看看我家的地吧。”
穿过几排盖着茅草顶的土坯房,眼前出现片被木栅栏围着的地块。地里没长庄稼,却整齐地码着几十捆晒干的荞麦秆,金黄的秆子在风里轻轻摇晃,像谁插了满地的小旗子。
“这是我娘去年种的。”春花蹲下去抚摸那些荞麦秆,指腹蹭过粗糙的秆皮,“她临终前说,好种子得有好归宿,不能随便丢在仓房里发霉。”
三秒注意到地埂边有个石窝子,里面铺着层干净的麻布,放着十几个巴掌大的陶罐。她掀开个陶罐的木盖,一股清苦的香气涌出来,里面是颗粒饱满的荞麦种,每粒都泛着油亮的光泽。
“我们这里的人,把种子看得比金子重。”春花拿起粒荞麦种放进嘴里,轻轻嚼着,“每年秋收都要挑最好的颗粒留种,用陶罐装着埋在避潮的地方。就算遇上灾年,宁可自己饿肚子,也不能动种子仓。”
风从草海那边吹过来,带着咸湿的水汽和荞麦香。三秒突然想起爷爷常说的话,他总把最好的玉米种锁在樟木箱里,钥匙系在裤腰带上,连睡觉都不解下来。有年村里遭了旱灾,有人来借种子,爷爷宁愿把家里的口粮分出去,也没动那箱种子。
“你爷爷是个懂土地的。”春花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,把陶罐盖好放回石窝子,“咱庄稼人,手里有种子,心里就不慌。就像这草海,看着冬天光秃秃的,底下的草籽早憋着劲儿呢,开春一场雨,准能绿透半边天。”
正说着,远处传来叮叮当当的铜铃声。三秒抬头看见个穿羊皮褂的汉子赶着羊群走过,羊群踏过草甸时,惊起几只藏在草丛里的云雀。汉子看见春花,隔着老远就喊:“春姐带的稻种呢?我爹昨晚就把试验田翻好了!”
“这是我堂哥,”春花笑着挥手,“他家的羊群,每年都要去草海深处啃草籽,说是能让羊长得壮实。”她转头对三秒说,“你看,连牲畜都知道,好种子得往肥地里送。”
跟着堂哥往家走时,三秒看见路边的土墙上画着奇怪的符号,像些歪歪扭扭的麦穗。春花说那是老辈传下来的祈年图,每年播种前都要画,盼着种子能扎根、结果,顺顺当当走完一个轮回。
“我年轻时总想着往外跑。”春花的脚步慢了些,踩得脚下的草秆沙沙响,“觉得山里的土地太贫瘠,不如城里的工厂挣钱。后来在县城种子站当临时工,看见那些被精心保存的种子,突然就想通了——土地哪有贵贱?只要你肯下功夫,石头缝里都能长出庄稼。”
三秒想起自己当年执意要搞稻种培育,村里人都说她疯了,放着安稳的庄稼不种,偏要折腾那些不知名堂的新品种。有次试验田遭了虫害,一夜之间稻苗全蔫了,她蹲在田埂上哭了整宿,是爷爷背着半袋新收的玉米过来,说:“败了就再种,种子还在就行。”
堂哥家的土院坝里晒着刚收的荞麦,紫黑色的颗粒在石板上铺开,像片浓缩的夜空。春花抓起把荞麦种往空中扬了扬,籽粒穿过阳光落下时,划出道道金色的弧线。“你看这颗粒,”她摊开手心让三秒看,“饱满的才能当种子,瘪的只能磨面。做人也一样,得把根扎深了,才能经得住风雨。”
晚饭时喝的荞麦酒,带着股清冽的苦香。春花的堂叔端着酒碗说:“当年春丫头她娘,把最后一把荞麦种分给了七户人家,自己家却吃了半年野菜。她说种子分出去才是种子,藏着发霉了就是土坷垃。”
三秒的心猛地一颤,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。她突然明白,自己敢把“金月1号”的稻种免费分给乡亲们试种,敢背着干粮跑遍周边县城找销路,这份“敢闯”的底气,其实和爷爷护着玉米种的执拗、和春花娘分荞麦种的慷慨,是从同一块土地里长出来的。
夜里躺在土炕上,三秒听见窗外的风声,像无数种子在泥土里翻身的声响。她想起春花说的,草海底下的泥炭层,埋着几百年的植物种子,只要遇到合适的温度和水分,就能重新发芽。原来土地从不会辜负等待,就像那些被郑重对待的种子,总会在某个春天,带着积攒的力量破土而出。
第二天临走前,春花把三秒带来的稻种倒进陶罐,和荞麦种并排放在石窝里。“等明年,”她用红绳在陶罐颈上系了个结,“咱们就知道,这金子般的种子,能不能在高原扎下根了。”
回程的汽车驶过草海时,三秒把脸贴在车窗上。阳光洒在无边的绿浪上,那些藏在草丛里的荞麦花,正迎着风轻轻摇晃,像无数双眼睛,望着远方的土地。她摸了摸帆布包里剩下的半袋稻种,突然想快点回到自家的试验田——那里有等待播种的土地,有需要守护的种子,还有和这片草海一样,永远不会说谎的春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