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收后的第七个晴天,村口的老槐树影在地上缩成一团。三秒站在晒谷场边,看着那辆挂着鲁字牌照的货车碾过满地金黄的玉米芯,车斗里插着的红绸带被风卷得噼啪响。这是山东来的考察团,听说要在周边找稳定的玉米供应商,县农业局的小王提前三天就打了电话,让她把自家培育的“白玉霜”玉米准备好。
春花蹲在灶台前,手里的玉米磨正转得嗡嗡响。新收的玉米粒倒进石磨眼,随着磨盘转动渗出乳白的浆汁,混着蒸腾的热气在厨房弥漫开甜香。“三秒,把那筐刚剥好的嫩玉米端过来。”她头也不抬,围裙上沾着的玉米须像团蓬松的棉絮,“山东客人爱吃实在东西,咱得让他们尝尝鲜。”
三秒刚把玉米筐放在案板上,院门外就传来皮鞋踏过石板路的声响。领头的李总戴着金边眼镜,手里捏着份打印整齐的采购清单,身后跟着两个拿着文件夹的年轻人,裤脚连半点泥星子都没有。春花在围裙上擦了擦手,刚要招呼客人,却见李总已经蹲在墙角的玉米堆前,捏起颗玉米粒对着太阳照。
“这品种看着不错啊。”李总的指甲在玉米粒上划了道印,“含水量多少?淀粉含量测过没?”
春花没接话,转身进了厨房。三秒听见铁皮柜被拉开的声响,接着是计算器按键清脆的嗒嗒声。她记得去年冬天,春花把县农科所的检测报告抄了满满三大本,连不同储存温度下的水分流失率都标得清清楚楚。当时三秒还笑她瞎折腾,玉米能卖出去就行,哪用得着算这么细。
李总他们被让到堂屋的八仙桌前,桌上刚沏好的茉莉花茶冒着热气。春花把个牛皮纸包放在桌上,里面是按月份分类的检测报告,最上面压着个计算器。“李总您看,”她按下开机键,显示屏亮得晃眼,“从咱村到山东厂子,全程687公里,走高速过路费是215块,百公里油耗按8升算,现在油价7块6,单程油钱是412块。”
嗒嗒的按键声在安静的堂屋里格外清晰。“咱这玉米亩产比普通品种高120斤,淀粉含量多出3个百分点,你们厂里加工淀粉时,每吨能多产30公斤。”春花的手指在按键上翻飞,像在地里插苗时那么利落,“扣除运输成本,每公斤实际收益能比别家高8分钱。”
李总身边的年轻人飞快地在笔记本上记录,笔尖划纸的声音追着计算器的节奏。李总却没看报告,眼睛直盯着厨房门口,那里飘来越来越浓的甜香。“春花大姐,这是做啥呢?”他推了推眼镜,喉结明显动了动。
春花笑了,眼角的皱纹堆成朵菊花。“刚磨的玉米面,蒸几个窝头你们尝尝。”她起身往厨房走,蓝布褂子的衣角扫过桌角的玉米穗,“咱庄稼人不说虚的,东西好不好,得进了嘴才知道。”
灶台上的铁锅正冒着白汽,笼屉里的窝头胀得圆滚滚,表面结着层晶莹的薄霜——那是“白玉霜”玉米特有的淀粉结晶,也是这品种名字的由来。春花掀开笼屉盖,热气裹着甜香扑了满脸,她用布垫捏起个窝头,烫得直换手,却舍不得吹口气。
“趁热吃。”窝头被摆在青花瓷盘里,黄澄澄的表面泛着微光。李总犹豫了一下,还是掰了块放进嘴里。玉米的清甜混着淡淡的奶香在舌尖散开,他突然停下咀嚼,惊讶地看向春花:“这玉米……没放糖?”
“地里长出来的甜,比啥糖都实在。”春花也拿起个窝头,掰开来露出细密的气孔,“‘白玉霜’的直链淀粉含量低,所以吃着绵密,你们做淀粉加工剩下的渣子,还能当饲料卖,一点不浪费。”
李总没说话,又掰了块窝头慢慢嚼着。三秒注意到他的手指在采购清单上敲着节奏,像在跟着计算器的按键声打拍子。去年去山东考察时,她见过那家厂子的流水线,玉米进去后分离出淀粉、胚芽、纤维,连玉米须都被收去做中药,真是一分一毫都不糟践。
“春花大姐,”李总突然放下窝头,从公文包里抽出份合同,“我看这账算得明白,东西也尝着地道。这样,先订五十吨,后续要是农户愿意种,咱们签长期合同。”
春花的手顿了一下,手里的窝头差点掉在桌上。她记得开春时,村里人看着她种“白玉霜”都摇头,说这新品种娇气,又要控温控水的,不如老品种省心。是她挨家挨户地算收益账,拍着胸脯保证收成,才凑齐了三百亩试验田。
“李总放心,”春花接过合同,指尖在“收购保护价”那栏停了停,“咱这玉米,颗颗都带着良心。”她从针线笸箩里拿出红印泥,在合同末尾按上自己的指印,红得像地里刚摘的西红柿。
门外的货车已经发动起来,司机正帮着搬样品玉米。三秒看见李总弯腰系鞋带时,皮鞋上沾了块黄澄澄的玉米浆,是刚才蹲在玉米堆前沾上的。他没像城里来的干部那样赶紧擦掉,反而笑着说:“这才是好东西的印记。”
送客人到村口时,夕阳把玉米地染成了金红色。李总的车刚拐过弯,就有村民围上来问结果。春花举起那份签好的合同,风把纸页吹得哗哗响:“山东的厂子定下了,明年咱村再扩种五百亩!”
人群里爆发出欢呼声,有人已经开始算自家能种几亩。三秒看着春花被夕阳拉长的影子,突然想起今早磨玉米时,母亲说的那句话:“账要算得清,心要捂得热。土地不欺人,生意也一样。”
灶台上的笼屉还温着,剩下的窝头散发着淡淡的甜香。三秒拿起一个,咬下去时听见牙齿磕到粒没磨碎的玉米碴,咯嘣一声脆响,像地里的种子破土而出的声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