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露还没褪尽时,我踩着木梯爬上阁楼,鼻腔立刻灌满了干燥的谷物香。房梁上悬着的麻绳在穿堂风里轻轻摇晃,几串饱满的玉米穗垂下来,像一串串凝固的阳光。最显眼的那串用红绳系着,玉米粒小巧玲珑,浅黄里透着点乳白,正是爷爷常说的月光籽——去年秋收时他蹲在田埂上挑了整整一下午,指尖被玉米叶割出的血珠滴在穗轴上,现在还能看见暗褐色的小点。
愣着干啥?爷爷的声音从木梯底下传来,带着清晨的沙哑。他手里攥着个铁皮饼干盒,盒盖边缘的锈迹蹭在蓝布褂子上,留下浅黄的印子。我顺着木梯往下滑,裤脚扫过堆在墙角的玉米芯,干燥的碎屑簌簌落在鞋面上。
爷,您把月光籽挂那么高。我指着房梁,视线掠过梁上的蜘蛛网。那串玉米穗被打理得格外仔细,每颗玉米粒都朝着同一个方向,像被精心编排过的小灯笼。去年这个时候,我还在城里的写字楼里对着报表皱眉,爷爷打电话说要留种,我只随口应了句超市里啥种子买不到,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,久到我能听见风吹过玉米地的声音。
爷爷把饼干盒放在八仙桌上,铁皮碰撞桌面发出清脆的响。他掀开盒盖,里面铺着层棉布,整齐码着十几个玉米穗,都是颗粒最饱满的月光籽霜降前就得挑出来,他捏起一个穗子,拇指在玉米粒上轻轻摩挲,潮了会生霉,太干了芽就醒不过来了。
我忽然想起小时候,也是这样的清晨,爷爷让我坐在竹筐里,他蹲在筐边筛选玉米。阳光从窗棂漏进来,在他银白的发梢上跳,他总说要选那些玉米粒像月牙儿的,肚里藏着好光景。那时的房梁没现在这么干净,挂着玉米、辣椒和晒干的草药,空气里总有股说不清的复杂香气,像把整个秋天都揉了进去。
我帮您筛吧。话出口时,爷爷正往筛子里倒玉米。他手里的竹筛旧得发亮,竹条间的缝隙被磨得圆润,边缘缠着圈蓝布条,那是奶奶在世时怕扎手缝的。听见我的话,他倒玉米的手顿了顿,玉米穗撞在筛底发出哗啦的声响,像突然被惊动的雀群。
你会?爷爷抬眼看我,老花镜滑到鼻尖上,露出浑浊却清亮的眼睛。我伸手接过竹筛,才发现比记忆里沉得多。筛子往桌上一放,边缘的蓝布条扫过桌面,带起层细灰。试试呗,我学着他的样子摇晃筛子,玉米穗在筛底滚动,发出沉闷的碰撞声,不是要挑颗粒匀、没虫眼的吗?
爷爷没说话,转身往仓房走。木门一声开了,阳光涌进去,照亮了空中飞舞的尘埃。他出来时手里多了个新筛子,塑料边框闪着簇新的白,筛网是细密的尼龙线,比竹筛精致了不少。村部发的,他把新筛子往我面前推了推,指腹在光滑的塑料边上蹭了蹭,说这个筛得干净,不漏籽。
我捏着新筛子的把手,塑料的冰凉顺着指尖往上爬。竹筛在爷爷手里轻轻晃着,老玉米的碎渣从竹条缝漏下去,落在他布鞋周围,像撒了圈金沙。爷,这新筛子眼儿太细了。月光籽倒进去,玉米粒卡在网眼里,得用手指一个个拨出来。爷爷的竹筛已经筛完半筐,他挑出的玉米穗整整齐齐码在筐边,穗轴朝着同一个方向,像列队的士兵。
城里的机器筛得更细。爷爷忽然说,竹筛碰撞桌沿的声音慢了下来,去年村西头老刘家,用机器选种,快得很。我看见他手背的青筋跳了跳,像埋在皮肤下的老树根。去年秋收,他非要自己割月光籽那片地,说机器收割会伤了穗轴,结果蹲在地里起不来,是邻居把他背回家的。
阳光爬到窗台上时,我的新筛子里才选出五个合格的玉米穗。爷爷的竹筐已经满了,他正用红绳把玉米穗串起来,绳结打得又快又匀,是奶奶教他的系法。您这绳结还是老样子。我凑过去看,红绳在他掌心翻飞,像只红色的小蛇。他抬头笑了笑,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,里面像藏着好多没说的话。
你小时候偷拿这绳编手链,他把串好的玉米穗递给我,被你奶奶追着打,就躲在玉米囤后面。我接过玉米穗,掌心立刻感受到沉甸甸的分量,红绳勒得手指微微发麻。那些玉米粒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,像被岁月打磨过的珠子。
仓房的墙角堆着今年新收的金疙瘩,装在透明的塑料袋里,颗粒大得像小弹珠。爷爷说村主任来动员过,说这品种产量高,机器播种机器收,省心。可这留不下种,他用脚踢了踢塑料袋,来年还得买,哪有自己留的实在。
我把串好的月光籽递给他,看他踩着木梯挂到房梁最显眼的地方。红绳在风里轻轻晃,和旁边的干辣椒串撞在一起,发出细碎的声响。等开春,你也来试试播种?爷爷从木梯上下来,拍了拍手上的灰,行距得一尺半,深了芽顶不出来,浅了鸟会啄。
我望着房梁上的玉米穗,忽然明白那些被精心挑选的种子里,藏着的不只是来年的收成。就像爷爷总说的,种下去的是玉米,长出来的是日子。新筛子放在八仙桌上,塑料边框在阳光下亮得有些刺眼,但竹筛里的玉米碎渣,已经悄悄在我鞋边积了薄薄一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