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秒蹲在玉米地里,指尖捏着片卷曲的豫玉33号叶子,指腹蹭过叶背时,触到一片密密麻麻的腻滑。他把叶子凑到太阳底下,逆光里能看见无数细小的绿虫子在蠕动——是蚜虫,针尖大的身子裹着层蜡质,像撒在叶面上的绿芝麻。
“该死的。”三秒低声骂了句,随手将叶子掐断。断口处渗出黏糊糊的汁液,招得更多蚜虫往新叶上爬。这已经是第三片被啃得卷曲的叶子了,昨天还只是零星几只,一夜之间就泛滥成灾,豫玉33号的叶片像是被撒了把绿胡椒,看着让人头皮发麻。
他猛地转头看向东边的金皇后。晨光里,那些矮小的玉米苗舒展着窄叶,叶片边缘虽然有些泛黄,却干干净净,连只七星瓢虫都看不见。三秒几步跨过去,蹲下来翻遍了金皇后的每片叶子,连叶鞘缝隙都没放过,愣是没找到一只蚜虫。
“奇了怪了。”三秒挠着后脑勺,指缝里还沾着豫玉33号的汁液。王技术员上周刚来说过,豫玉33号抗病虫能力强,怎么偏偏招了蚜虫?他想起爷爷昨天蹲在金皇后地里,用指甲掐着什么东西往兜里塞,当时还以为是在拔草。
回到家时,爷爷正坐在堂屋门槛上编竹筐。篾条在他膝间翻飞,苍老的手指灵活得像年轻小伙子,竹篾划破掌心也浑然不觉,只在粗布裤子上随意蹭了蹭。看见三秒进来,他眼皮都没抬,嘴里却慢悠悠地说:“豫玉33号的叶汁甜,招虫子。”
三秒把手里的玉米叶往地上一摔,蚜虫受惊似的四处逃窜:“您早知道?”他想起爷爷前几天往金皇后地里撒过什么,当时还以为是草木灰,现在想来,那灰扑扑的东西怕是防虫的药粉。
爷爷把编到一半的竹筐往旁边一放,篾条“啪”地弹回来,在地上扫出个浅痕:“金皇后的叶梗里有股怪味,蚜虫不爱吃。”他说着起身往灶房走,拐杖在青砖地上敲出轻响,“你爹小时候,这片地闹蚜虫,就数金皇后活得最精神。”
三秒没跟过去。他盯着地上那片爬满蚜虫的叶子,突然想起屋里的旧书箱。去年整理爹的遗物时,翻出过一本县农业局1987年编的《农作物病虫害防治手册》,封面都磨掉了角,里面好像提到过玉米品种的抗虫性。
书箱藏在炕柜最底层,积着层厚灰。三秒把书扒出来时,呛得直咳嗽。手册的纸页已经泛黄发脆,翻动时“沙沙”作响,像枯叶在摩擦。他凭着模糊的记忆翻到玉米虫害章节,在“蚜虫防治”那页,果然看见一行用红铅笔标注的小字:“本地老品种‘金皇后’含特殊生物碱,可驱避蚜虫。”
下面还画着两幅简易的对比图:金皇后的叶片横截面里,有几个深色的小点,标注着“腺体”;而旁边的杂交品种截面,则是一片空白。三秒的手指抚过那行字,墨迹已经发灰,却能看出下笔时的用力,像是生怕后人看不见似的——这字迹,像极了爷爷的。
“原来如此。”三秒合上书,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着。他一直以为爷爷守着金皇后是固执,却没想这老品种里藏着抗虫的秘密。难怪爷爷从不给金皇后打防虫药,难怪昨天看见他往叶梗上抹什么,怕是在保护那些能分泌生物碱的腺体。
他拿着手册往地里走,路过柴房时,看见爷爷正往喷雾器里倒农药。刺鼻的敌敌畏气味飘过来,呛得三秒直皱眉。爷爷的动作有些笨拙,塑料桶往喷雾器里倒药时,洒了不少在裤腿上,形成片深色的湿痕。
“您这是干啥?”三秒冲过去按住喷雾器。
爷爷手一抖,药瓶差点掉在地上:“给豫玉33号打药啊,再晚点,叶子该被啃光了。”他说着要推开三秒的手,指关节因为用力泛着白,“这药兑了水,不烧苗。”
三秒却盯着他的裤腿:“您咋不给金皇后打?”
爷爷的动作顿了顿,眼神有些闪躲:“金皇后……皮实。”他把药瓶往墙上一靠,金属瓶底撞出轻响,“赶紧打药吧,蚜虫繁殖得快。”
三秒没动。他想起手册里写的,金皇后的抗虫性是天生的,根本不需要打药。爷爷明明知道,却故意不说,是怕自己觉得老品种比新品种强?还是怕伤了自己的面子?他突然觉得手里的手册变得沉甸甸的,纸页边缘割得手心发疼。
往豫玉33号地里喷药时,三秒的心情糟透了。敌敌畏的雾珠落在叶片上,蚜虫像下雨似的往下掉,绿色的尸体在地上铺了层薄毯。可刺鼻的药味也呛得他直咳嗽,风一吹,药雾往金皇后那边飘,爷爷赶紧冲过去用塑料布把金皇后盖起来,动作急得像在护着什么宝贝。
“您至于吗?”三秒关掉喷雾器,药管里的药液还在往下滴,“金皇后抗虫,还怕这点药?”
爷爷把塑料布的边角压得更紧,手指被药雾熏得发颤:“金皇后的叶嫩,经不住药烧。”他说着往豫玉33号那边瞥了眼,“这品种是抗虫,可抗的是玉米螟,不是蚜虫。”
三秒的心猛地一沉。他想起去农业站买种子时,王技术员确实说过抗虫性,但没具体说是哪种虫。当时自己光顾着问产量,压根没细问,现在想来,这分明是个漏洞。
“爷,您是不是早就知道?”三秒的声音有些发闷,像被农药味堵住了喉咙。
爷爷的背僵了僵,没回头,只是把塑料布又拽了拽:“种了一辈子地,啥虫爱吃啥苗,心里还没数?”他的声音很轻,像怕被风听见,“就是没想到,来得这么快。”
那天下午,三秒没回家。他坐在地埂上,一遍遍地翻着那本旧手册。阳光穿过豫玉33号的叶片,在书页上投下斑驳的光影,那些关于老品种抗虫基因的描述,像一颗颗钉子,钉得他心里发慌。原来爷爷守护的不只是种子,还有祖辈传下来的耕种智慧,而自己却把这当成了固执。
傍晚时,他看见爷爷背着竹篓往金皇后地里走。篓子里装着个陶罐,里面是黑乎乎的液体,散发着刺鼻的气味——是用辣椒、大蒜和烟梗泡的偏方,奶奶说这是爷爷年轻时在生产队里学的,防虫效果比农药还好。
爷爷没往豫玉33号那边看,只是蹲在金皇后地里,用毛笔蘸着偏方往叶梗上刷。动作慢得像在绣花,生怕液体滴到土里伤了根。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,和金皇后的影子交叠在一起,像幅晕染开的水墨画。
三秒悄悄起身,拿起旁边的喷雾器。他没再用敌敌畏,而是往里面倒了爷爷泡的偏方,对着豫玉33号的叶片细细喷洒。偏方的气味辣得他眼睛发酸,却比农药的味道让人安心。
“这东西得刷在叶梗上。”爷爷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,三秒手一抖,偏方洒了大半。爷爷走过来,拿起他手里的毛笔,蘸着液体往豫玉33号的叶鞘里抹,“蚜虫都藏在这儿,光喷叶面没用。”
爷孙俩并排蹲在地里,一个刷金皇后,一个抹豫玉33号。暮色渐浓时,远处的村庄升起炊烟,偏方的辛辣混着玉米叶的清香,在晚风里慢慢散开。三秒看着爷爷佝偻的侧影,突然想起小时候,也是这样跟着爷爷在菜地里捉虫,爷爷的手掌粗糙却温暖,总能精准地捏起最细小的虫子。
“您咋不早说金皇后能抗蚜虫?”三秒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。
爷爷往毛笔上蘸着液体,罐子底的辣椒籽蹭了他满手:“说了,你能信?”他轻笑一声,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,像盛着星光,“年轻人嘛,总得自己撞撞南墙才甘心。”
三秒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下。他想起自己前阵子非要拔掉金皇后,想起爷爷藏在背后的瓦罐,想起那些悄悄撒下的羊粪。原来这场所谓的“暗斗”,从来都是自己单方面的较劲,爷爷只是在默默地守护着两种种子的生长。
接下来的几天,三秒每天都和爷爷一起给玉米防虫。他们用纱布包着草木灰,往豫玉33号的叶背撒;又在地埂上种了圈薄荷,据说蚜虫不喜欢这味道。金皇后那边,爷爷则坚持用毛笔刷偏方,说这样既能防虫,又不伤害叶片上的瓢虫——那是蚜虫的天敌。
王技术员来看过一次,看见他们不用农药,直皱眉头:“这办法太慢,蚜虫繁殖速度快,等你们刷完,玉米都被啃光了。”
爷爷没理他,只是把一片金皇后的叶子递过去:“你闻闻。”
王技术员狐疑地凑过去,刚吸了口气就皱起眉:“有点苦味儿。”
“这就是抗虫基因在起作用。”三秒突然开口,声音不大却很清晰,“金皇后的叶片能分泌苦味物质,蚜虫不爱吃。”他把那本旧手册递给王技术员,“您看,这是1987年的研究记录。”
王技术员翻着手册,惊讶地睁大了眼睛:“还有这回事?我怎么没见过这份资料。”他摸着金皇后的叶片,又捏起片豫玉33号的叶子对比,“难怪,豫玉33号的叶片太嫩,汁液含糖量高,可不招蚜虫嘛。”
爷爷蹲在旁边,往豫玉33号的根边埋着什么。三秒凑过去看,是切碎的蓖麻叶——手册里说这东西能驱虫。他突然明白,爷爷早就把这些老法子刻进了骨子里,不需要书本,不需要理论,只凭土地的反馈就能精准施策。
蚜虫渐渐少了。豫玉33号的叶片重新舒展起来,虽然留下不少虫咬的痕迹,却透着股顽强的生机;金皇后依旧瘦小,却挺拔得很,叶片在阳光下闪着健康的光泽。两种玉米在地里各自生长,又互相映衬,像一对和解的老朋友。
那天收工时,三秒看见爷爷对着金皇后说话,声音轻得像耳语。他悄悄凑过去,听见爷爷说:“你可别骄傲,耐旱不如人家,高产也不如人家。”说完又对着豫玉33号笑,“你也别得意,抗虫这块,还得跟人家学学。”
三秒站在夕阳里,看着爷爷佝偻的身影在玉米地间穿梭,突然觉得这片土地上的每一棵苗,都藏着岁月的密码。老品种的抗虫基因,新品种的高产潜力,从来都不是对立的,就像爷爷和自己,看似在较劲,实则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这片土地。
夜风渐起时,三秒把那本旧手册放回书箱。他在扉页上写下一行字:“没有最好的种子,只有最懂土地的耕种。”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,落在字迹上,像给这句话镀了层银。他知道,这场关于新旧品种的较量,才刚刚开始,但他心里的嘀咕,已经像被蚜虫啃过的叶子,慢慢舒展开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