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秒把最后一把豫玉33号种子撒进垄沟时,月亮已经爬上了西山顶。秋夜的风卷着露水掠过地头,刚翻过的黄土地泛着湿润的黑,像块摊开的绒布。他直起身捶着腰,裤脚的泥块被风吹得簌簌往下掉,远处的村庄已经熄了灯,只有自家堂屋还亮着盏昏黄的灯,那是爷爷在等他。
回到家时,爷爷正坐在灶门前添柴,火塘里的火光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跳。三秒舀了瓢凉水灌下去,瓷瓢碰到牙床发出轻响,爷爷突然抬起头:“西边地角那片,别种太深。”
“王技术员说三指深正好。”三秒擦着嘴角的水,没留意爷爷往灶膛里塞了把干玉米芯,火苗“腾”地窜起来,映得他白胡子发亮。
接下来的几天,三秒总觉得不对劲。每天天不亮去看苗情,总发现西边地角的土被翻动过,像是有人用手浅浅扒过。起初他以为是野兔子刨的,可扒开的土块边缘整齐,还留着淡淡的指痕,不像是野兽的爪印。
第七天清晨,露水把裤脚打湿了半截,三秒蹲在地头突然僵住——地角凭空冒出几行玉米苗,嫩黄的芽尖顶着层薄壳,叶片比豫玉33号窄了半指,是金皇后的模样。
“爷!您来看!”三秒的声音惊飞了地边的野鸡,扑棱棱的翅膀声在山谷里荡开。爷爷拄着拐杖慢悠悠走来,看见那几行幼苗时,眼皮几不可察地跳了跳,随即往地上啐了口:“定是夜里野獾子拱的,把去年漏的老种子翻出来了。”
三秒没说话,伸手量了量株距。四指宽,行距一尺半,是爷爷种了一辈子的规矩。野獾子再通人性,也刨不出这么周正的苗床。他摸了摸土壤,表层土是松的,底下却压实了,分明是精心栽种的模样。
那天晚上,三秒揣了把柴刀躺在炕上等。后半夜月亮钻进云里,窗外的树影变得张牙舞爪。约莫三更天,院门外传来轻微的响动,像是有人拖着脚步踩过碎石路。三秒悄悄摸下床,贴着门缝往外看——月光下,一个佝偻的身影背着竹篓,正往西边地里去,蓝布褂子在风里飘得像面褪色的旗。
他跟在后面,踩着露水的脚步轻得像猫。那人走到地角,从竹篓里掏出个铁皮盒,借着月光往垄沟里撒种子,手指在土里扒拉的动作熟稔得很,每撒三粒就往前挪半步,正是爷爷侍弄庄稼的老法子。
“爷。”三秒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炸开,爷爷的手猛地一抖,铁皮盒“哐当”掉在地上,玉米粒滚出来,在月光下像撒了一地碎金。
爷爷转过身时,背篓滑落在地,露出里面的红绒布——正是装金皇后种子的那块。他的手还保持着撒种的姿势,指缝里嵌着新鲜的泥土,指甲盖被夜露泡得发白。
“这地角背阴,”爷爷的声音比夜风还干哑,“豫玉33号怕冻,金皇后耐冷。”
三秒看着那些刚冒头的幼苗,突然想起去年秋旱,爷爷跪在这地角补种了三遍,膝盖磨破的裤子沾着土,像块干硬的泥饼。他弯腰捡起铁皮盒,盒底还留着爷爷的指印,深浅不一,是常年握锄头磨出的形状。
“您要是想种,咱明儿划半亩地出来。”三秒的手指碰到爷爷的手背,冰凉的露水顺着纹路往下淌。爷爷没说话,只是把散落在外的玉米粒一颗颗捡起来,动作慢得像在数天上的星星。
晨光爬上东山时,爷孙俩并排坐在地埂上。三秒看见爷爷的蓝布褂子后背湿了一大片,分不清是露水还是汗。远处的梯田里,豫玉33号的幼苗舒展着宽叶,地角的金皇后却像群瘦小的孩子,努力往阳光里钻。
“当年你爹要去城里打工,”爷爷突然开口,声音里带着泥土的涩味,“我也是在这地角,种了他最爱吃的金皇后。”
三秒的心猛地一揪。他七岁那年爹在工地出了事,爷爷就是抱着这个铁皮盒,在地里种了整整三年金皇后,说等爹回来就能吃上新玉米。直到现在,堂屋的相框里还摆着爹和爷爷在玉米地的合影,二十岁的爹咧嘴笑着,露出和爷爷一样的白牙。
“咱不薅。”三秒扯了根狗尾草叼在嘴里,草叶的涩味漫过舌尖,“让它们长着,看看谁长得好。”
爷爷没应声,只是把铁皮盒往怀里揣了揣,竹杖往地上一顿,站起身时膝盖“咔”地响了一声。三秒赶紧伸手去扶,触到他胳膊上突出的骨节,像地里埋着的小石头。
往后的日子,三秒发现爷爷去地角的次数勤了。有时是正午顶着日头去拔草,有时是傍晚背着喷雾器去防虫。金皇后的幼苗长得慢,他就用粪水一点点浇,塑料桶在埂上磕出的印子,比他的拐杖印还深。
豫玉33号开始拔节时,金皇后才刚分出三四片叶。三秒去农业站时,王技术员跟着来看了趟,指着地角的金皇后直乐:“老爷子这是留着当念想呢?”
“您别笑,”三秒蹲下来量金皇后的茎粗,居然比豫玉33号还壮实,“这地角去年积了水,豫玉33号的根有点烂,金皇后倒没事。”
王技术员的眼睛亮了,掏出卷尺量了又量,说回去要查查资料,说不定老品种里藏着抗涝的好基因。爷爷在一旁听着,嘴角抿得紧紧的,手却不自觉地摸了摸怀里的铁皮盒,像是在护着个宝贝。
入夏时下了场连阴雨,豫玉33号果然如王技术员说的,扎根深不怕涝,可地边几垄靠近水沟,还是有些倒伏。三秒披着雨衣去扶苗,远远看见爷爷正跪在泥里,把金皇后旁边的土往豫玉33号根上培,浑浊的泥水漫过他的膝盖,像给裤子镶了圈黑边。
“您这是干啥?”三秒冲过去拉他,却被爷爷甩开手。
“都是地里长的,”爷爷的声音混着雨声,有点发闷,“哪能看着它们倒。”
三秒看着爷爷佝偻的背影在雨里晃动,突然想起小时候,也是这样的雨天,爷爷背着他蹚过淹水的田埂,后背的汗混着雨水,把他的衣襟打湿了一大片。那时的爷爷多高大啊,背影像座山,能挡住所有的风雨。
秋收那天,地角的金皇后虽然穗子小,却结得瓷实。三秒摘了个最大的剥开,金黄的籽粒排列得整整齐齐,像爷爷种了一辈子的地垄。爷爷拿着个豫玉33号,咬下去时甜浆溅到胡子上,像沾了层蜜。
“明年,”爷爷把两粒玉米籽塞进三秒手里,一粒金黄饱满,一粒橙红鲜亮,“地中间种豫玉33号,地边种金皇后。”
三秒攥紧手心,籽粒的硬度硌得掌心生疼。风从玉米地深处吹来,带着新粮的清香,他突然明白,爷爷种的哪是玉米,是念想,是牵挂,是这片土地上长了一辈子的根。
夜里躺在炕上,三秒听见窗外传来轻微的响动。他悄悄扒开窗帘,看见月光下,爷爷正往地角撒着什么,动作轻得像怕惊醒地里的庄稼。第二天去看时,地角又冒出几行嫩芽,在晨露里闪着光,分不清是金皇后,还是豫玉33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