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秒攥着牛皮纸袋钻进玉米地时,裤脚的泥点子正顺着裤缝往下淌。六月的日头把刚翻过的黄土地晒得冒白烟,他蹲下来扒开表层土,指尖触到温润的湿泥,这才扯开袋口把玉米粒倒进去。
“三秒!你给我站住!”
爷爷的拐杖笃笃敲着田埂,竹笠下的白胡子翘得老高。三秒手忙脚乱地把最后一把种子撒进垄沟,直起身时看见爷爷怀里抱着个褪色的铁皮盒,那是去年秋收后他亲手焊的,边角还留着歪歪扭扭的焊点。
“农业站王技术员说了,这新品种亩产保底一千二。”三秒拍掉手上的土,草帽往背后一甩,露出晒得黝黑的额头,“您那老种子顶多八百斤,留着当念想就行。”
爷爷把铁皮盒往田埂上一搁,铁皮碰撞的脆响惊飞了田埂边的麻雀。他掀开盒盖,里面铺着层红绒布,玉米粒躺在上面像裹着层金粉,那是他从三十亩地里一颗颗挑出来的老品种“金皇后”。
“金皇后在咱这坡地长了三十年,耐旱耐涝,”爷爷拈起粒玉米凑到眼前,皱纹里积着的尘土簌簌往下掉,“你当那花花绿绿的包装纸能当饭吃?”
三秒蹲下去抓了把土,指缝间漏下的土块里还嵌着碎玉米粒。去年秋旱,金皇后减产三成,他背着爷爷去农业站跑了三趟,王技术员翻着厚厚的种植手册说,新品种“豫玉33号”经过三年试种,特别适合丘陵坡地。
“您看这根茬,”三秒扒开田埂边的枯草,露出半截发黑的玉米根,“金皇后的根须浅,去年旱成那样,水都吸不上来。豫玉33号是杂交品种,根系能扎三尺深。”
爷爷的拐杖往地上一顿,竹杖头包着的铁皮磕出个小坑。他年轻时在生产队当植保员,亲手选育出金皇后,那年县农业局来拍照,照片现在还挂在堂屋相框里,二十岁的他站在齐腰高的玉米地里,笑得露出白牙。
“杂交种?”爷爷冷笑一声,弯腰把铁皮盒里的玉米往垄沟里撒,“当年推广杂交水稻,老支书也说能增产,结果头年就倒了一地。”
三秒伸手去拦,指甲缝里的泥蹭到爷爷手背上。爷爷猛地缩回手,指关节因为用力泛着白,他把铁皮盒往怀里一搂,转身就往坡下走,竹杖戳在土路上发出闷闷的声响。
日头爬到头顶时,三秒把最后一亩地种完了。他直起身捶着腰,看见爷爷的身影在村口老槐树下缩成个小黑点。风从坡下吹上来,带着新翻泥土的腥气,远处的麦田泛着青黄,布谷鸟的叫声从云层里钻出来,一声声催着农时。
晚饭时,灶房里飘着葱花饼的香味。三秒端着碗玉米粥刚要坐下,看见爷爷坐在门槛上抽旱烟,烟杆上的铜锅被熏得乌黑发亮。灶台上的碗柜里摆着两副碗筷,爷爷的那副还扣在竹篮里。
“爷,吃饭了。”三秒把粥碗往桌上一放,瓷碗碰到桌面发出轻响。
爷爷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,火星子溅在青石板上。他站起身往堂屋走,经过饭桌时眼皮都没抬,拐杖在地上划出长长的弧线。
三秒看着灶台上的葱花饼,那是早上奶奶烙的,爷爷最爱吃刚出锅的,现在饼边已经凉得发硬。他端起爷爷的粥碗,往里面撒了把白糖,这是小时候爷爷哄他吃饭的法子,说甜粥能长力气。
夜里起了风,三秒被窗户纸的响声弄醒了。他披件褂子走到院子里,看见堂屋的灯还亮着,窗纸上印着爷爷佝偻的影子,正对着铁皮盒发呆。月光从树杈间漏下来,把院墙的影子拉得老长,墙角的蟋蟀叫得正欢。
第二天一早,三秒去坡地查看墒情,发现爷爷正蹲在昨天种的豫玉33号地里,手里拿着小铲子把刚播下去的种子一颗颗刨出来。晨露打湿了他的蓝布褂子,后背透出块深色的水渍。
“爷!”三秒冲过去夺下铲子,木柄上还留着爷爷手心的温度,“您这是干啥?”
爷爷没说话,只是把刨出来的玉米粒往铁皮盒里捡,指甲缝里嵌着的泥土混着露水,滴在红绒布上洇出一个个小泥点。三秒看着他颤抖的手指,突然想起去年秋收,爷爷跪在地里捡拾掉落的玉米棒,那时他的腿刚受过伤,每弯一次腰都要龇牙咧嘴。
“咱各退一步,”三秒喉结动了动,把手里的铲子往地上一插,“东边五亩种您的金皇后,西边五亩种豫玉33号,秋收时咱称称看。”
爷爷的手停在半空,铁皮盒里的玉米粒在晨风中微微颤动。他抬头看向东边的坡地,那里的土层薄,石头多,往年种金皇后都长不高。三秒顺着他的目光望去,看见几只麻雀落在去年的玉米秸上,正啄食残留的玉米粒。
“东边五亩归我。”爷爷把铁皮盒盖好,站起身时踉跄了一下,三秒赶紧伸手扶住他。爷爷的胳膊肘硌得他手心发疼,那是常年握锄头磨出的骨节。
播种机在地里转了三天,东边五亩地的金皇后和西边五亩地的豫玉33号像两条黄绿相间的绸带,铺在起伏的坡地上。三秒每天早晚都去地里转悠,看见豫玉33号的嫩芽比金皇后高出半指,心里暗暗松了口气。
爷爷却好像忘了赌约这回事。他每天扛着锄头去东边地,把田埂上的杂草除得干干净净,连石缝里的马齿苋都拔得一棵不剩。三秒有时去送水,看见他蹲在玉米苗前,用手指丈量株距,嘴里念念有词。
入伏那天突降暴雨,三秒披着雨衣往地里跑,远远看见爷爷正用塑料布盖金皇后的幼苗。雨点子砸在塑料布上噼啪作响,他的裤脚陷在泥里,每走一步都要费很大力气。
“您快回去!”三秒冲过去把爷爷往地头拉,雨水顺着帽檐往下淌,“这点雨没事。”
爷爷甩开他的手,把塑料布的边角用石头压住,浑浊的雨水顺着他的皱纹往下流。“金皇后的苗嫩,经不起泡。”他的声音混着雨声,听起来有些发闷,“你去看看你的宝贝品种吧。”
三秒跑到西边地,豫玉33号的幼苗果然抗涝,叶片上挂着水珠还直直地立着。他回头看向东边地,爷爷正跪在泥里调整塑料布的位置,蓝布褂子紧紧贴在背上,像块湿透的抹布。
立秋后下了场透雨,豫玉33号噌噌往上长,没过多久就比金皇后高出一个头。三秒去农业站买化肥时,王技术员跟着来看了趟地,拍着三秒的肩膀说:“照这长势,亩产一千三都没问题。”
爷爷听了这话,当天中午就没吃饭。奶奶把热了三遍的鸡蛋羹端到他面前,他只是摆摆手说不饿,然后扛着锄头去了地里。三秒偷偷跟在后面,看见他蹲在金皇后地里,用手把长得歪的幼苗一棵棵扶直,嘴里还哼着年轻时的歌谣。
处暑那天,三秒发现金皇后地里长了蚜虫。他背着药桶去喷药,刚兑好药液,爷爷就抢过药桶背在身上。“金皇后的叶嫩,药性不能太浓。”爷爷往药桶里掺了半瓢水,喷雾器的喷头在他手里转得飞快,“你毛手毛脚的,别把苗烧坏了。”
三秒站在地埂上,看着爷爷佝偻的身影在玉米地里移动,喷雾器的管子拖在地上,像条绿色的长蛇。阳光穿过玉米叶的缝隙,在爷爷花白的头发上跳跃,他突然想起小时候,也是这样跟着爷爷在地里除草,爷爷的手掌宽大有力,牵着他的小手走过一条条田埂。
秋收前半个月,一场冰雹突如其来。三秒和爷爷披着麻袋在地里抢收,冰雹砸在玉米叶上沙沙作响,像无数颗小石子在抽打。豫玉33号的秸秆虽然粗壮,却经不住冰雹的密集打击,不少玉米棒被砸得变了形。
“你看你看,”爷爷抱着个被砸裂的豫玉33号玉米棒,心疼得直跺脚,“华而不实,中看不中用!”
三秒没说话,默默地把掉落的玉米棒捡进筐里。他看见爷爷的金皇后虽然秸秆矮,却因为叶片厚实,挡住了大部分冰雹,玉米棒基本完好。风卷着冰雹掠过地头,爷爷突然咳嗽起来,咳得腰都弯成了虾米,三秒赶紧把他扶到田埂边坐下,递过去水壶。
“咱不比产量了。”三秒拧开水壶盖,热气腾腾的姜茶冒着白烟,“够吃就行。”
爷爷接过水壶,手却在发抖,姜茶洒在袖口上,烫出片深色的印记。他看着满地狼藉的豫玉33号,突然叹了口气:“当年选金皇后,就是看中它皮实。”
秋收那天,收割机在地里轰隆隆地响。三秒站在地头,看着金黄色的玉米粒从输送管里涌出来,像条奔腾的小河。东边地里,爷爷正用镰刀割着金皇后,金黄的玉米穗在他身后铺了一地,像条长长的毯子。
过秤时,王技术员特意赶来,手里拿着个笔记本。豫玉33号实收亩产一千一百斤,比预计少了一百斤,金皇后却创下了九百斤的新高,比往年多了一百斤。
“不错不错,”王技术员在本子上写写画画,“豫玉33号虽然受了灾,还是比老品种高出不少。”
爷爷蹲在磅秤边,看着指针来回晃动,突然咧开嘴笑了,露出掉了两颗牙的牙床。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布包,里面是晒干的金皇后玉米粒,递了一把给王技术员:“你看这籽粒,饱满吧?”
三秒把两堆玉米粒掺在一起,金黄的颗粒在阳光下闪着光。爷爷拿起把玉米凑到鼻尖闻了闻,又递给三秒一把,爷孙俩的手在阳光下重叠,掌心都沾着细碎的玉米渣,像撒了层金粉。
晚饭时,奶奶端上刚煮好的玉米,金皇后的玉米粒饱满瓷实,豫玉33号的颗粒更大更甜。爷爷拿起个金皇后,三秒递给他一个豫玉33号,两只玉米在灯光下碰在一起,发出轻微的响声。
“明年,”爷爷咬了口玉米,汁水顺着嘴角往下流,“东边种豫玉33号,西边种金皇后。”
三秒笑着点头,玉米的甜香在齿间弥漫。窗外,月光洒满院子,墙角的蟋蟀又开始鸣叫,像是在诉说着这片土地上的故事,一年又一年,从未停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