拆祠堂最后一块朽木时,王三秒的撬棍碰到个硬东西。霉味弥漫的横梁缝里,掉出个油布包,灰扑扑的像块陈年腊肉。他蹲在满是蛛网的供桌前解开绳结,里面裹着的不是金银,是几本泛黄的线装书,纸页脆得像干树叶。
“三秒哥,这是啥?”二柱子扛着断梁从供桌后钻出来,安全帽上还沾着墙灰。他凑过来看时,指尖不小心蹭掉了纸页边角,露出里面靛蓝色的字迹,“像是账本?”王三秒捏着纸角翻了两页,确实是账本,上面记着“民国二十三年,望海坡收谷子七石六斗”,墨迹在时光里晕成了淡蓝。
祠堂翻新是村支书提的主意。这老祠堂始建于光绪年间,木梁被虫蛀得直掉渣,去年台风刮塌了半面墙,再不修就得彻底塌成平地。村民们轮流来帮忙,拆到主殿时,谁都没想到能翻出这宝贝。
张寡妇端着水盆进来擦供桌,看见账本上的“张记”二字,突然“呀”了一声:“这是俺太爷爷的名字!俺娘说过,祖上是望海坡最大的佃户。”她指着其中一页,上面记着“三月初二,借李家稻种三升,秋收还五升”,字迹歪歪扭扭的,像是用毛笔蘸着锅底灰写的。
王三秒把账本小心地铺在塑料布上,一页页翻看。除了账本,还有几张泛黄的地契,毛笔绘制的地形图上,望海坡被分成了十二块,每块地旁都标着“宜谷”“宜豆”“宜棉”。最让人吃惊的是本《耕织录》,里面用朱砂画着二十四节气的耕种图,旁边还批注着“清明前种瓜,雨多则烂根”“白露种麦,土需三翻”。
“这比县志还全乎!”村支书叼着旱烟袋蹲在旁边,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,“我小时候听我爷说,咱望海坡以前是皇家粮仓,民国那阵还出过种粮状元呢。”他指着账本里夹着的一张红纸,上面用金粉写着“岁稔年丰”,落款是“县知事赠”。
整理到第三本账本时,王三秒发现了蹊跷。民国二十六年的秋收记录里,连续三个月都是“颗粒无收”,后面跟着几行潦草的字:“蝗灾,赤地千里,易子而食”。纸页上有几滴褐色的痕迹,像是干涸的血迹。他突然想起奶奶讲过的故事,那年蝗虫飞过望海坡,遮得太阳都看不见,地里的庄稼吃得只剩根。
“快看这个!”春花举着张地契跑过来,小姑娘今天穿了件碎花衬衫,蹲在账本前时,发梢扫过纸页,“这上面画着望海坡的水源分布图,有眼井我从来没见过!”地契右下角的角落里,确实标着口“龙眼井”,就在现在的村委会后面。
王三秒的心猛地一跳。去年大旱,村里的井都见底了,要是真有这眼井……他扔下账本就往村委会跑,春花和二柱子也跟着,几人拿着铁锹在地基旁挖了起来。挖到三尺深时,铁锹碰到了石头,清理掉浮土,露出个青石板盖,上面刻着的龙纹还依稀可见。
掀开石板的瞬间,一股凉气扑面而来。井里的水清澈见底,映得人影子都清清楚楚。王三秒掬起一捧水喝,甜丝丝的带着土腥味,比现在的自来水还解渴。春花掏出手机对着井水拍照,屏幕里的水面上,仿佛能看见百年前的农夫弯腰汲水的身影。
消息很快传遍了全村,村民们都涌到祠堂看这些老物件。张寡妇的儿子小宝举着放大镜,趴在账本上认字,虽然大多不认识,却看得格外认真。有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拄着拐杖来,指着《耕织录》里的插秧图,颤巍巍地说:“我娘就是这么教我插秧的,退步走,苗才不会倒。”
王三秒突然有了个想法。他让春花把账本和地契都拍成照片,用村里的打印机打印出来,一张张贴在祠堂的东墙上。又找木匠做了几个玻璃展柜,把原件小心翼翼地放进去,还在旁边摆上现在的农药瓶、化肥袋、播种机照片,新旧对比着看,格外有意思。
“咱办个农耕博物馆吧!”他在村民大会上提议,“这些老账本记的不只是收成,是咱望海坡的根。”二柱子第一个响应:“我把我爷传下来的木犁捐了!”张寡妇也说:“我家有台老织布机,上面还缠着民国的棉纱呢。”
展览那天,祠堂里挤满了人。县文化馆的馆长特意赶来,看着那些账本直咂舌:“这可是活文物!民国的农事记录这么完整的,全省都少见。”他指着《耕织录》里的防虫图,“你看这法子,用艾草烟熏治蚜虫,比现在的农药环保多了,完全可以复原试试。”
王三秒站在展厅中央,看着村民们围着老账本讨论。二柱子正在给孩子们讲地契上的故事:“这块地以前种棉花,我爷说那时候妇女都纺纱织布,织出的布能卖到上海去。”小宝举着自己画的无人机播种图,贴在老耕种图旁边,歪歪扭扭地写着“新种地法”。
夕阳透过祠堂的窗棂照进来,在账本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王三秒摸着玻璃展柜里的《耕织录》,突然觉得那些泛黄的纸页活了过来。从民国的犁耙到现在的播种机,从油灯下的账本到电脑里的数据库,变的是工具,不变的是望海坡人侍弄土地的认真。
闭馆时,王三秒在留言簿上写下:“地会老,人会走,账本里的日子,永远活着。”春花给他递来杯热茶,茶汽氤氲中,祠堂外传来收割机的轰鸣,新一季的麦子熟了,金浪翻滚的望海坡上,正续写着新的农耕故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