霜降这天的日头带着点偷懒的意思,斜斜地挂在槐树枝桠间,把望海坡的田埂晒得暖烘烘的。三秒带刚把最后一畦白菜盖上稻草,就看见陈老五蹲在老槐树下,手里的锡酒壶“哐当”一声掉在地上,壶嘴磕出个小豁口,里面的酒“咕嘟咕嘟”淌出来,在泥土里洇出个深色的圈。
“五叔!”三秒带赶紧跑过去,捡起酒壶。锡皮已经薄得像张纸,壶身坑坑洼洼的,显然用了不少年头,这次磕了豁口,怕是再也盛不住酒了。
陈老五“哎哟”一声,慌忙去抢酒壶,手在壶嘴上摸来摸去,心疼得直咂嘴:“这可是我跟你婶子成亲时,她爹给的彩礼,用了快四十年了……”他声音有点发颤,浑浊的眼睛盯着那道豁口,像看自己的老伙计受了伤。
三秒带心里一酸。这锡酒壶跟着陈老五走南闯北,修渠时揣在怀里暖过手,种果树时用来浇过苗,连当年砖窑出事时,老头也是抱着它蹲在地上哭。说是个酒壶,倒不如说是陈老五的念想,比啥都金贵。
“五叔,没事,我再给您买个新的。”三秒带拍着他的背说。
“买啥买?”陈老五把破酒壶往怀里一揣,梗着脖子,“我用惯了这个,新的不顺手。再说,这玩意儿能修,找镇上的老金头敲敲,还能用。”
三秒带知道他是心疼钱,没再争辩,只是心里暗暗打定主意——得给陈老五换个新酒壶,结实点的,摔不碎的。
第二天赶镇上集,三秒带特意绕到老金头的修铺。老头正戴着老花镜敲铁皮,看见他手里的锡酒壶,摇摇头:“这壶太薄了,豁口又在壶嘴,没法修,就算勉强补上,也漏酒。”
三秒带没失望,反而松了口气——这下有理由给陈老五买新的了。他在集市上转了转,杂货铺里的酒壶倒是不少,有瓷的,有陶的,还有塑料的,可都不经摔。最后在五金店门口,看见了个不锈钢的酒壶,锃亮锃亮的,壶身厚实,壶嘴是弯的,还带着个拎环,看着就结实。
“老板,这酒壶多少钱?”三秒带拿起酒壶,沉甸甸的,手感不错。
“三十五,一分不少。”老板是个爽快人,“这是食品级不锈钢的,装酒不串味,摔地上也没事,我自己都用这个。”
三秒带咬咬牙,买了。三十五块钱,够买五斤好米了,可他觉得值——陈老五天天揣着酒壶,用个结实的,放心。
回到望海坡,三秒带没直接把新酒壶给陈老五,怕他又说浪费钱。他找了块红布,把酒壶包起来,藏在炕洞里,打算等陈老五生日那天再拿出来。
可没过两天,就见陈老五揣着个豁口的锡酒壶在地里转悠,时不时往嘴里倒一下,其实啥也倒不出来,只是个念想。三秒带看着心里不是滋味,当晚就把红布包着的新酒壶取了出来。
“五叔,您看我给您带啥了?”他走进陈老五家,把红布包往桌上一放。
陈老五正就着咸菜啃窝头,抬头瞥了一眼:“啥宝贝?还包得这么严实。”
三秒带解开红布,不锈钢酒壶在油灯下闪着光,亮得晃眼。“给您买的新酒壶,不锈钢的,摔不碎。”
陈老五的眼睛一下子直了,放下窝头,拿起酒壶,翻来覆去地看,手指在光滑的壶身上摩挲着,像在看啥稀世珍宝。“这……这得不少钱吧?”他声音有点发紧。
“没多少钱,三十五。”三秒带故意说得轻描淡写。
“三十五?!”陈老五猛地把酒壶往桌上一放,眉头拧成个疙瘩,“你这小子,咋这么浪费钱!我那锡酒壶还能用,买这玩意儿干啥!”他嘴上骂着,眼睛却舍不得离开新酒壶,嘴角其实偷偷往上翘了翘。
“您那锡酒壶漏酒了,总不能天天空对着壶嘴咂吧?”三秒带笑着说,“这新酒壶结实,能用一辈子,划算。”他拧开壶盖,往里面倒了点自家酿的高粱酒,“您尝尝,不串味。”
陈老五没动,还是板着脸:“退了去,我不要。”
“退不了,人家说拆了包装就不能退了。”三秒带故意说瞎话,“您不用,就只能放着落灰了,更浪费。”
陈老五被噎住了,看着亮闪闪的酒壶,又看了看三秒带,最终还是拿起酒壶,往嘴里倒了一小口,咂咂嘴:“嗯……是不串味。”他顿了顿,又瞪了三秒带一眼,“下不为例,再乱花钱,我可不认你这侄子!”
“哎,知道了!”三秒带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。
从那天起,陈老五就揣上了新酒壶。刚开始还藏着掖着,只在没人的时候掏出来喝两口。后来见人多了,也不藏了,大大方方地揣在怀里,走哪儿带到哪儿。
在地头碰见二柱子,他会故意把新酒壶往石桌上一放,壶底和石头碰撞,发出“哐当”一声脆响:“二柱子,你看我这酒壶,不锈钢的,摔不坏!”
二柱子凑过来看,啧啧称奇:“五叔,这壶真亮,比您那锡酒壶神气多了!”
“那是,”陈老五得意地拧开壶盖,抿了一口,“这是三秒那小子送的,眼光还行。”他特意把“三秒那小子送的”几个字说得响亮,生怕别人听不见。
碰见王老五媳妇在渠边洗衣服,陈老五也会走过去,掏出新酒壶:“大妹子,你看三秒给我买的酒壶,不锈钢的,咋样?”
王老五媳妇笑着说:“五叔您有福气,三秒这孩子孝顺。”
“那是,”陈老五笑得眼睛眯成了条缝,“我没白疼他。”
陈老五的新酒壶成了望海坡的小明星,几乎人人都知道是三秒送的。有人跟三秒带开玩笑:“你这酒壶送得值,五叔天天帮你宣传,比请喇叭还管用。”
三秒带听了,心里暖暖的。他知道,陈老五不是在炫耀酒壶,是在炫耀这份心意——就像小时候得了块糖,总想在小伙伴面前显摆,不是因为糖多甜,是因为那是稀罕的念想。
有天早上,三秒带去地里看麦子,老远就看见陈老五蹲在田埂上,新酒壶放在身边,正对着麦子说话:“你可得好好长,别辜负了三秒那小子的心思,他连酒壶都给我买新的,咱不能让他白忙活……”
三秒带没惊动他,悄悄退了回去。他突然明白,这不锈钢酒壶不只是个装酒的容器,是他和陈老五之间的绳,一头拴着他的孝敬,一头拴着老人的欣慰,把两个原本没血缘的人,系成了亲人。
入冬后,望海坡下了场小雪,地里白茫茫的一片。陈老五揣着新酒壶,在雪地里转悠,看见谁家的柴火垛没盖好,就喊一声;看见地里的麦子被雪压弯了,就用拐杖轻轻把雪拨开。新酒壶在白雪的映衬下,亮得像颗星星。
“五叔,天这么冷,咋还往外跑?”三秒带披着棉袄追出来,给陈老五披上件厚外套。
“没事,活动活动暖和。”陈老五拍了拍新酒壶,“你看这壶,揣在怀里,比热水袋还暖和。”他拧开壶盖,往嘴里倒了口酒,哈出一团白气,“这酒,也比以前的甜。”
三秒带笑了。他知道,酒还是那个酒,只是喝的人心里暖,就觉得甜了。
后来,陈老五的旧锡酒壶被他小心地收在木匣子里,跟他和老伴的黑白照片放在一起。而新的不锈钢酒壶,天天揣在他怀里,亮闪闪的,像是望海坡的一抹光,照着老人的日子,也照着年轻人的心意。
有回小李来村里指导,看见陈老五的新酒壶,笑着说:“五叔,您这酒壶够时髦的,跟城里人的保温杯似的。”
陈老五得意地扬了扬下巴,故意大声说:“那是,这是我家三秒给我买的,不锈钢的,摔不碎!”他说这话时,阳光正好照在酒壶上,反射出一道光,落在三秒带脸上,暖融融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