鸡叫头遍时,三秒带已经醒了。窗纸泛着青灰色,院里的老槐树影影绰绰,像个蹲在地上的老伙计。他摸黑穿上粗布褂子,脚刚伸进鞋里,就碰着了冰凉的铁锨——那是昨晚特意放在炕边的,就等着天蒙蒙亮时去地里。
地膜是头年冬天从镇上供销社买的,浅蓝色,卷起来像条长蛇。农技站的小李说,这玩意儿能保墒,能增温,让种子出芽快,还能防杂草。三秒带当时捏着地膜的边角,摸了又摸,觉得这塑料片子薄得像蝉翼,能有那么大用处?但小李拍着胸脯保证:“三秒哥,信我的,明年保你收成翻番。”
翻番不敢想,三秒带只盼着今年的土豆能比去年多收点。去年雨水少,土豆结得跟手指头似的,刨出来时,婆娘蹲在地里直抹眼泪。那点收成,除了留种,连换盐巴都不够。
他扛着铁锨往村西头的土豆地走,露水打湿了裤脚,凉丝丝的。路两旁的野草上挂着霜,白花花的,踩上去“咯吱”响。离老远就看见那片铺了地膜的地,在晨雾里泛着淡蓝色的光,像一块巨大的画布,等着春天来描画上颜色。
地膜是三秒带和婆娘一起铺的。先把地整得平平整整,土块敲得粉碎,再撒上腐熟的羊粪,然后把地膜小心翼翼地铺开,用土把边角压实,生怕风一吹就掀了。铺到最后,手指头被地膜的边角划了好几道口子,渗出血珠,他往嘴里吮了吮,又接着干——只要能多收土豆,这点疼算啥?
走到地头,三秒带放下铁锨,蹲下身,扒开地膜边角的土,眼睛凑近了往里看。地膜下的泥土湿漉漉的,泛着黑,那是保墒的好兆头。他用手指轻轻戳了戳地膜,里面有几个鼓鼓囊囊的小包,像藏着什么秘密。
“该出芽了。”他对着地膜小声说,像是在跟还没露面的嫩芽说话。
连续三天,三秒带每天天不亮就往地里跑。第一天,小包没动静;第二天,小包顶端透出点嫩黄;第三天,他刚蹲下身,就看见地膜被顶破了个小口,一点翠绿探了出来,像只怯生生的小眼睛。
“出来了!出来了!”三秒带乐得差点蹦起来,赶紧喊婆娘来看。婆娘当时正在做饭,手里还拿着锅铲,一听这话,围裙都没摘就跑来了。两人蹲在地头,看着那点绿芽,像看着刚出生的娃,眼睛都舍不得移开。
接下来的几天,嫩芽像比赛似的往外冒。今天这片顶破了地膜,明天那片又探出了脑袋,嫩生生的,带着点鹅黄,叶片还没舒展开,卷成小小的筒状,看着就喜人。三秒带每天都要数一遍,今天多了五棵,明天多了八棵,心里的欢喜像发面似的,一点点膨胀起来。
他特意去镇上买了把小剪刀,在地膜的破口处小心翼翼地剪个小圆圈,让嫩芽能舒舒服服地长出来,又不会让风把地膜下面的热气吹散。剪到最东边那畦时,他发现有几棵嫩芽不对劲——叶片上有窟窿,像是被什么东西啃过,边缘还卷着,蔫巴巴的。
“咋回事?”三秒带心里一紧,赶紧扒开周围的地膜查看。果然,有几棵嫩芽已经被啃得只剩下半截,露在外面的茎秆上还有细小的牙印。他顺着牙印往土里摸,指尖碰到个软软的东西,捏出来一看,是条灰白色的小虫子,还在扭动着身子,像是在炫耀它的“战果”。
“该死的!”三秒带气得把虫子狠狠摔在地上,用脚碾了碾。但他知道,这只是其中一条,地里肯定还有不少。
那天上午,三秒带没心思干别的,沿着土豆地一棵一棵地查。越查心越沉——被啃的嫩芽不下二十棵,有的整棵都没了,只剩下个光秃秃的土坑。他蹲在地里,看着那些残缺的嫩芽,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。这可是他和婆娘起早贪黑铺的地膜,是盼了一冬天的希望啊。
“这可咋整?”婆娘也急了,眼圈都红了,“要不……喷点农药?”
三秒带摇摇头。他知道农药管用,但太贵,一瓶药够买两袋盐了,而且他总觉得那玩意儿伤地,去年二柱子家的白菜喷了农药,收下来有股怪味,镇上的贩子都不爱要。
“我去农技站问问小李。”三秒带站起身,拍了拍手上的土。
农技站在镇东头,离望海坡有十五里地。三秒带没骑车,他想走着去,路上能想想办法。走到半路,碰见王老五赶着驴车去镇上拉化肥,见他急急忙忙的,就问:“三秒,啥事这么急?”
三秒带把虫子啃嫩芽的事说了说。王老五咂咂嘴:“这虫叫地老虎,专啃刚出的芽,不好治。我前年种的豆子,就被这玩意儿祸害了,收成都不够种子钱。”
“那你当时咋弄的?”三秒带赶紧问。
“我喷了农药,管用是管用,就是贵。”王老五赶着驴车往前走了两步,又回头说,“不过我听我爹说,老法子能用草木灰试试,不知道管不管用。”
草木灰?三秒带心里一动。家里烧柴火,灶膛里每天都能攒点草木灰,这玩意儿不用花钱,要是真管用,那可太好了。但他还是不放心,决定先去问问小李,确认一下。
到了农技站,小李正在整理种子袋。听说三秒带的土豆芽被虫啃了,他也皱起了眉:“是地老虎,这虫早春最活跃,专吃幼苗。”
“那……喷农药?”三秒带问。
“也不一定非得喷农药,”小李想了想说,“草木灰就管用。地老虎怕碱性的东西,草木灰是碱性的,撒在根部,既能防虫,还能当肥料,一举两得。”
三秒带心里的石头落了地,赶紧问:“咋撒?有讲究不?”
“有。”小李拿起桌上的笔,在纸上画了个示意图,“你把草木灰过筛子,去掉大的颗粒,然后在幼苗根部周围撒一圈,薄薄一层就行,别太厚,不然会烧苗。最好是在早上有露水的时候撒,能粘在根上,不容易被风吹走。”
“哎!好!我记住了!”三秒带谢过小李,转身就往家跑。他恨不得长出翅膀,立马飞回地里,把草木灰撒上。
路过供销社时,他想起小李说的过筛子,又进去买了个细眼的竹筛。店主问他买筛子干啥,他乐呵呵地说:“防虫!草木灰防虫!”
回到家,婆娘已经把灶膛里的草木灰都攒在了一个簸箕里,黑乎乎的,还带着点火星子的余温。三秒带赶紧把竹筛架在空筐上,把草木灰倒进去,用手不停地晃动。细灰从筛眼里漏下来,落在筐里,像一层薄薄的黑雪,剩下的粗颗粒和没烧透的柴火棍被留在了筛子上。
“走,去地里!”三秒带端起装着细灰的筐,就往土豆地跑。婆娘拿着小铲子跟在后面,脚步也透着急。
到了地里,三秒带按照小李说的,在每棵幼苗根部周围小心翼翼地撒上草木灰。他的动作很轻,像是在给幼苗盖被子,生怕碰伤了那些嫩茎。草木灰沾着露水,贴在土面上,形成一圈黑色的保护层,看着就踏实。
撒到被啃过的那几畦时,三秒带特意多撒了点。他蹲下身,对着那些残缺的茎秆说:“别怕,这次能挡住它们了。”
婆娘也学着他的样子撒灰,一边撒一边说:“这法子要是管用,以后就不用买农药了,能省不少钱呢。”
“肯定管用,小李说的还能有错?”三秒带嘴上肯定,心里还是有点打鼓。他决定今晚不回家了,在地头搭个草棚守着,看看虫子还来不来。
那天晚上,三秒带真的在地头搭了个草棚。棚子很简陋,用几根玉米秆撑着,上面盖了些干草,勉强能遮风。他铺了些麦秸当褥子,怀里揣着那把小剪刀,还有个小马灯,时不时就出去看看。
月光把土豆地照得一片银白,地膜反射着淡淡的光,像撒了一地的星星。三秒带蹲在地头,看着那些裹着草木灰的幼苗,心里默默念叨:可千万别再出啥岔子了。
后半夜,起了点风,草棚的干草被吹得“沙沙”响。三秒带又出去查看,用马灯照着幼苗根部,只见草木灰还好好地待在那里,周围的地上没发现新的虫迹。他甚至在附近的土里翻了翻,也没再找到那条灰白色的小虫子。
“管用了,管用了!”三秒带心里的石头彻底落了地,回到草棚里,倒头就睡,睡得比在家里还香。
第二天一早,天刚蒙蒙亮,三秒带就醒了。他第一时间跑到地里,一棵一棵地查看幼苗。被啃过的那几棵虽然没再长新叶,但剩下的茎秆看着精神了些,没有继续枯萎;而那些没被啃过的,叶片已经开始舒展,颜色也更绿了,像是在跟他打招呼。
“真管用!草木灰真管用!”三秒带乐得合不拢嘴,对着村里的方向大喊,“老婆子!管用了!”
婆娘听见喊声,从村口跑过来,手里还拿着早饭——两个玉米饼和一碗白开水。看到地里的幼苗安然无恙,她也笑了,眼角的皱纹里都透着喜气。
“吃点东西吧,看你熬的。”婆娘把玉米饼递给他。
三秒带接过饼,咬了一大口,觉得比平时吃的香多了。他看着眼前的土豆地,看着那些裹着黑色草木灰的绿色嫩芽,心里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:有时候,最好的法子不一定在书上,也不一定在镇上的农技站,可能就在自家的灶膛里,在祖辈传下来的经验里。
就像这草木灰,黑乎乎的不起眼,却能护住这些娇嫩的生命,护住望海坡人一年的指望。
接下来的几天,三秒带每天还是天不亮就去地里查看。幼苗一天一个样,叶片舒展开了,颜色变成了深绿,茎秆也壮实了不少,再也没发现被虫啃的痕迹。他甚至在地里发现了几条死掉的小虫子,身体蜷缩着,大概是被草木灰的碱性“制服”了。
有天早上,二柱子路过土豆地,看见三秒带在撒草木灰,好奇地问:“你这撒的啥?黑黢黢的。”
“草木灰,防虫的。”三秒带笑着说,“前几天有虫子啃苗,撒上这个就好了。”
二柱子凑过来看了看,惊讶地说:“真的?你这法子管用?我家的菜苗也被虫啃了,正愁没辙呢。”
“管用!你回去试试,记得过筛子,撒在根周围。”三秒带把自己的经验一股脑儿地告诉了二柱子,还把那把竹筛借给了他。
看着二柱子匆匆忙忙回家的背影,三秒带心里美滋滋的。他知道,这草木灰的法子,很快就会传遍望海坡,让更多人的庄稼免受虫害。
阳光渐渐升高,照在土豆地里,地膜下的泥土开始散发热量,空气里弥漫着草木灰的气息、泥土的腥气,还有嫩芽生长的清新味道。三秒带蹲在地头,看着那些茁壮成长的幼苗,仿佛已经看到了秋天挖土豆时的场景——筐里装满了圆滚滚的土豆,黄澄澄的,带着沙瓤,能炖出最香的土豆炖肉。
他摸了摸口袋里剩下的半块玉米饼,又咬了一口,慢慢咀嚼着。望海坡的春天,就在这一口饼的香甜里,在这草木灰的朴实里,在这嫩芽的生长里,悄悄地来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