乌云是从后半夜开始压下来的。起初只是几声闷雷在远处的望海坡滚过,像谁家没盖好的水缸在院里晃悠,带着潮湿的嗡鸣。三秒带裹着补丁的棉被翻了个身,耳朵却支棱着——他听着风从窗棂缝里钻进来的动静,那声音越来越急,像有人拿着细竹条在纸糊的窗上抽打。
“要下大雨了。”他推了推身边的婆娘,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。婆娘迷迷糊糊应了一声,翻个身又睡沉了。三秒带却再睡不着,披了件粗布褂子坐起来,摸黑摸出炕头的旱烟袋。火镰擦出的火星在黑暗里亮了一下,映出他额头上深刻的纹路——那是几十年跟望海坡的风、草海的水打交道刻下的印记。
引水渠是三年前全村人勒紧裤腰带修起来的。望海坡的地高,草海的水低,祖辈传下来的法子是靠天吃饭,可天不总遂人愿。三秒带记得修渠那年,自己带头跳进冰碴子水里清淤,冻得腿肚子转筋,可看着渠水第一次漫过自家那三分旱地时,他蹲在田埂上哭了,哭得像个孩子。渠是望海坡的命根子,这话他跟村里的后生说过无数遍。
后半夜的风突然变了调,不再是抽打的脆响,而是呜呜的嘶吼,像是草海里的水怪要爬上岸来。三秒带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烟袋锅子在炕沿上磕了磕,起身就往院里走。刚推开屋门,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,打在脸上生疼。他眯着眼往村西头看,黑漆漆的夜里,只能隐约看到引水渠的方向有一片更深的墨色——那是渠坝的轮廓。
“坏了!”三秒带心里一紧,抄起墙根的蓑衣就往渠边跑。雨太大了,刚跑出村口,浑身上下就湿透了,雨水顺着额角往嘴里灌,又咸又涩。风裹挟着雨幕,把天地搅成一片混沌,他只能凭着记忆里的路往前闯,好几次差点被脚下的泥坑绊倒。
离渠还有几十步远时,他就听见了那可怕的声音——不是雨声,不是风声,是水的咆哮,像是千万头野兽在撕咬着什么。他心头发凉,跑得更快了,脚下的泥水溅起半人高。
等到了渠边,三秒带腿一软,差点跪在泥里。
原本结实的渠坝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,浑浊的洪水正从缺口处疯狂地涌出来,带着泥沙和断草,像一条失控的黄蟒。渠里的水位在疯狂下降,而缺口下游的庄稼地已经积起了水,眼看就要漫过刚灌浆的玉米秆。
“快来人!渠塌了!”他扯着嗓子喊,声音在风雨里被撕得粉碎,连他自己都听不清。他急得直跺脚,抓起身边一块簸箕大的石头就往缺口冲。刚把石头扔进水里,就被洪水“咕咚”一声吞没了,连个响儿都没留下。
水太急了,单凭他一个人,这点力气跟拿鸡蛋碰石头没两样。
“三秒带!三秒带!”身后传来急促的呼喊。他回头一看,是村里的几个后生,举着马灯跑了过来。马灯的光在雨里摇摇晃晃,照亮了一张张焦急的脸。
“快!回家搬石头!越多越好!”三秒带吼道,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。后生们没多说一句话,转身就往村里跑,马灯的光像几颗摇晃的星子,很快消失在雨幕里。
三秒带没等,他知道多等一秒,缺口就可能再大一分。他跳进齐腰深的洪水里,冰凉的水瞬间浸透了他的骨头,可他顾不上冷,双手死死扒住缺口边缘的泥土,试图稳住不断垮塌的坝体。泥土被洪水泡得稀软,刚抓住一把,就从指缝里溜走了,带着他的力气一起消失。
“加把劲!”他对自己喊,声音在喉咙里打转。雨水和洪水混在一起,灌得他睁不开眼,只能凭着感觉摸索着身边能抓到的东西——石块、断木、甚至是一捆被冲过来的干草,只要能堵住缺口,什么都往水里塞。
村里的人很快就来了。男人们扛着石头、抱着树干,女人们提着装满沙土的麻袋,连半大的孩子都跟在后面,用小篮子挎着碎砖块。雨太大了,看不清谁是谁,只能听见此起彼伏的呼喊:“往左边点!”“这块石头大,我来!”“快把麻袋递过来!”
三秒带的婆娘也来了,她没说话,只是默默地把一捆稻草塞进缺口,然后用身体顶住,不让洪水把稻草冲走。三秒带看着她被雨水打湿的头发贴在脸上,嘴唇冻得发紫,心里一暖,又一酸,咬着牙把一块更大的石头推了过去。
可缺口还在扩大。洪水像一把无形的巨斧,不断啃噬着坝体的边缘。刚填进去的石头被冲得翻滚,麻袋被撕开,沙土混着水流失在洪水里。有人脚下打滑,被洪水冲得一个趔趄,旁边的人赶紧伸手拉住,两人一起摔在泥里,爬起来又接着干,谁也没说一句抱怨的话。
“这样不行啊!”一个后生抹了把脸上的雨水,声音里带着哭腔,“水太急了,填多少冲多少!”
三秒带的心沉了下去。他知道后生说的是实话,可他不能停。他看着望海坡的方向,那里有几十亩刚抽穗的谷子,有村里人一年的指望。如果渠彻底毁了,今年的收成就完了,明年、后年……望海坡的人又要回到靠天吃饭的日子。
就在这时,有人突然喊了一声:“看!那边有灯!”
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,只见草海那边的路上,一串模糊的光点正往这边移动,像是一条在雨幕里游走的长蛇。光点越来越近,还伴随着隐约的呼喊声,那声音带着独特的腔调,不是望海坡的口音。
“是草海那边的人!”三秒带的婆娘突然喊了一声,“听口音,像是春花娘家那边的亲戚!”
马春花是村里的媳妇,娘家在草海边上的马家庄。三秒带心里纳闷,这么大的雨,草海那边的人怎么会来?
没等他想明白,那些人已经到了跟前。领头的是个五十多岁的汉子,皮肤黝黑,脸上带着风霜,手里拄着一根长篙,腰间还系着一张渔网。他看到渠上的缺口,眉头一下子拧成了疙瘩,也没寒暄,直接对身后的人喊道:“愣着干啥?搭把手!”
跟着他来的有十几个人,男女老少都有,手里拿着铁锹、箩筐,还有人扛着几捆粗壮的芦苇。他们二话不说,直接跳进洪水里,跟望海坡的人一起填缺口。
“老哥,谢了!”三秒带抹了把脸,对领头的汉子喊道。
汉子摆摆手,声音洪亮:“谢啥!望海坡的渠要是垮了,草海的水也不安生!”他一边说,一边指挥着后生们把芦苇捆成结实的捆,“把芦苇捆往缺口里塞,外面再压石头,这样能顶住!”
三秒带眼睛一亮,这法子他怎么没想到!芦苇浮力大,能挡住水流,再压上石头,确实比零散填石头管用。他赶紧招呼村里人照做,两边的人配合着,很快就把一个大大的芦苇捆塞进了缺口,外面压上几块巨石,洪水的冲击力明显小了一些。
雨还在下,可众人的劲头却足了起来。草海来的人熟水性,他们跳进更深的水里,把石头一块块垒起来;望海坡的人熟悉渠坝的情况,他们在岸上指挥着怎么填更稳固。没人问草海的人为什么来,也没人说客套话,只有此起彼伏的号子声在雨里回荡:“一二三!推!”“再加把劲!”
那个领头的汉子跳到三秒带身边,递给他一块干粮,粗声粗气地说:“吃点东西,有力气。”
三秒带接过干粮,是一块硬邦邦的玉米饼,带着草海特有的咸香。他咬了一口,问道:“老哥,这么大的雨,你们咋知道渠出事了?”
汉子嚼着饼,指了指望海坡的方向:“夜里听着水响不对劲,草海的水位涨得邪乎。我估摸着,是望海坡的渠出了问题。”他顿了顿,抹了把嘴,语气郑重起来,“老哥,你知道不?望海坡的水脉连着草海呢。”
三秒带愣住了。他活了大半辈子,只知道渠是从草海引水到望海坡,从没听说过什么水脉相连。
汉子看出了他的疑惑,笑了笑,指着脚下的土地说:“这地下的水啊,就像一条条看不见的绳子,把望海坡和草海拴在一起。渠是明面上的路,水脉是暗地里的桥。渠要是坏了,水脉就断了,草海的水留不住,望海坡的地也养不活。”他拍了拍三秒带的肩膀,“咱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,渠不能坏。”
三秒带心里一震。他看着汉子黝黑的脸,看着那些在洪水里忙碌的草海人,突然明白了。望海坡的人靠渠水活命,草海的人靠水脉养鱼虾,谁也离不开谁。以前总觉得望海坡是望海坡,草海是草海,现在才知道,原来早就被这水脉连在了一起。
“对!渠不能坏!”三秒带把剩下的玉米饼塞进嘴里,使劲嚼了嚼,然后扯开嗓子喊,“大伙儿加把劲!草海的老少爷们都来帮咱们了,咱不能让人看笑话!”
“不能坏!”众人齐声应和,声音盖过了风雨,盖过了洪水的咆哮。
天快亮的时候,雨终于小了些。缺口处已经垒起了一道临时的坝体,虽然不算结实,但总算把洪水挡住了。渠里的水位慢慢回升,重新开始向着望海坡的方向流淌,发出潺潺的声响,像是在唱歌。
众人瘫坐在泥地里,浑身湿透,累得说不出话来。草海来的汉子递过来一个水壶,三秒带接过来,对着嘴喝了一大口,水带着淡淡的芦苇香。
“等天晴了,咱们一起把渠修结实点。”汉子说。
“好!”三秒带点头,“我让春花杀只鸡,咱喝两盅。”
汉子笑了:“喝酒不急,先看看水脉通不通顺。”他站起身,走到渠边,蹲下身,用手掬起一捧水,放在鼻子前闻了闻,然后对三秒带说,“你看,水是活的,带着草海的气呢。”
三秒带也走过去,学着他的样子掬起一捧水。水很凉,带着泥土的腥气,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润。他看着水从指缝里溜走,渗进渠坝的泥土里,突然觉得,这水真的像一条看不见的脉,一头连着望海坡的地,一头连着草海的波,一头连着他手里的锄头,一头连着汉子腰间的渔网。
太阳升起来的时候,雨停了。望海坡的天空被洗得湛蓝,草海的方向飘着一层薄薄的雾,像一条白色的带子,把山和水连在了一起。三秒带站在渠坝上,看着渠水缓缓流淌,心里踏实了。
他知道,渠暂时保住了,但更重要的是,他明白了一件事:这世上的路,有的在地上,有的在地下;有的人,看着隔得远,其实早就被什么东西连在了一起。就像这望海坡的渠,草海的水,还有那些在暴雨里一起扛过石头的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