鸡叫头遍时,三秒摸到手机看了眼天气预报,屏幕上霜冻预警四个蓝色小字像块冰,瞬间攥得他手心发僵。他套上棉袄往地里跑,露水打湿裤脚,凉丝丝的寒意顺着脚踝往上爬——昨夜那场风不对劲,裹着北方来的寒气,吹得玉米苗准保遭殃。
果然,刚翻过的黑土地上,整齐排列的玉米苗蔫头耷脑地趴在垄沟里。新抽的嫩叶卷成了细筒,边缘泛着乌黑色,像被人狠狠踩过一脚。三秒蹲下去碰了碰叶片,指尖沾着层薄薄的白霜,嫩芽的脆响在寂静的晨雾里格外刺耳。这是他试种的第三代甜玉米,特意选了早熟品种,盼着赶在旅游专线开通前收第一茬,如今才出土五天,就被这场倒春寒按在了地上。
作孽啊...身后传来爷爷的声音。三秒回头,见老爷子披着件洗得发黄的军大衣,手里拄着那根磨得发亮的枣木拐杖,站在田埂上直叹气。爷爷种了一辈子地,去年三秒要搞合作社,老爷子把养老的钱都拿出来,却从不插手地里的事,只每天清晨来看看墒情,临走时往他手里塞个热馒头。可今天,老人的眉头拧成了疙瘩,拐杖笃笃地敲着地面,像是在跟老天爷较劲。
爷,我去镇上买塑料布,搭棚子能缓过来。三秒起身拍掉膝盖上的泥。他记得农业技术课上讲过,霜冻后的幼苗最怕二次受寒,用塑料棚保温能提高存活率。镇上的农资店有现成的棚膜,雇两个人搭,中午前就能把这三亩地盖起来。
搭啥棚?爷爷突然提高了嗓门,拐杖往旁边的草垛上一指,把那堆草木灰扛过来。草垛是秋收后攒的玉米秆和豆荚壳烧成的,黑褐色的灰块堆在墙角,平时用来肥田。三秒愣了愣:那玩意儿管用?老爷子没答话,佝偻着腰往草垛走,军大衣的后襟沾着露水,像片打湿的枯叶。
爷孙俩扛着灰筐往地里走时,太阳刚爬上草海的芦苇荡。金色的光洒在黑土地上,冻僵的玉米苗却没半点苏醒的意思。爷爷蹲下去,抓起一把草木灰,手指张开,灰末像细雪落在幼苗周围,连叶缝里都撒得匀匀实实。你太爷爷那会儿,哪有塑料布?老人的声音带着土坷垃的沙哑,民国二十三年倒春寒,霜下得比这厚,他就带着咱全家烧秸秆,灰撒了三天,苗愣是活过来了。
三秒看着那层灰在苗根周围积成圈,心里犯嘀咕。他手机里存着农业专家的微信,昨天还请教过防冻措施,对方只说要覆膜保温,提都没提草木灰。爷,这都啥年代了,您那法子...话没说完就被爷爷瞪了回去:年代再变,地性变不了!草木灰暖根,比塑料布透气,苗能喘过气来才能活!
争执声惊动了早起的邻居。张老汉背着喷雾器路过,探头瞅了瞅:三秒,你爷这法子靠谱。我家那二分地的葱,前年靠草木灰躲过一劫。可村西头的王会计骑着电动车来晨练,却摇着头说:科学种植讲究温度湿度,老法子跟不上趟了。我儿子在县城种大棚,零下二度都不怕。
太阳升高些时,田埂上已经站了七八个人。有人劝三秒听爷爷的,说老辈人传下来的法子错不了;也有人帮着打电话问镇上的农技员,得到的答复是建议覆盖保温材料。爷爷的脸涨得通红,拐杖把田埂敲得咚咚响:我种了六十年地,还能不如块塑料布?三秒攥着手机,屏幕上专家的话和爷爷布满老茧的手在眼前晃来晃去,突然咬了咬牙:爷,咱分两半试。您用草木灰,我搭棚子,三天后看哪头的苗活得多。
说干就干。三秒骑车去镇上拉塑料布,回来时见爷爷正指挥着几个老人烧秸秆。田埂边堆起小火堆,青烟裹着草木灰往上飘,落在老人的白发上,像又添了层霜。三秒没说话,招呼来合作社的两个年轻人,沿着地垄插竹片,绷上透明的棚膜,动作快得像在跟时间赛跑。塑料布被风吹得哗哗响,透过膜能看见里面的幼苗,像被关在水晶宫里。
爷爷那边也没闲着。他把草木灰过了遍筛子,去掉没烧透的硬块,然后用手撮着往苗根撒。老人的手指关节变形,却比谁都灵活,灰末从指缝漏下去,刚好在苗根周围形成个保护圈。撒到第三垄时,三秒看见爷爷偷偷直了直腰,手在腰后捶了两下——老人有腰肌劳损,去年秋收时疼得直不起身,今天却蹲了快俩钟头。
晌午的日头晒得人发暖,塑料棚里的温度渐渐升起来,膜上凝结的水珠顺着边角往下滴。三秒蹲在棚边,用温度计测了测,十七度,比外面高五度。他刚松口气,就听见爷爷在那边喊:你看这根须!跑过去一瞅,撒过草木灰的幼苗根际,竟冒出了点新的白须,像刚出生的小虫子蜷在土里。
接下来的三天,羊街镇的人都惦记着这半亩地。有人一早去看棚里的苗,说叶片舒展开了;也有人去看草木灰那边,说叶尖不发黑了。第三天傍晚,县农技站的人来了,带着检测仪蹲在地里忙活半天,最后直起身说:覆膜的存活率百分之六十五,草木灰的百分之七十。
三秒愣住了。他看着爷爷布满皱纹的脸上绽开笑容,突然明白那百分之五的差距在哪。老人撒灰时,不光是暖根,还把压弯的幼苗一棵棵扶起来,用手指擦掉叶面上的霜;而他只顾着搭棚子,却没留意膜边角蹭伤了不少嫩叶。
后生啊。爷爷拍了拍他的肩膀,军大衣上还沾着草木灰,地是活的,得用心伺候。新法子好,老法子也不能丢,就像这草木灰混着化肥,苗长得才壮实。夕阳把爷孙俩的影子拉得很长,落在苏醒的玉米苗上,像给黑土地盖了层温暖的棉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