羊街镇的日头刚爬过老槐树梢时,马春花已经把春花杂货铺的卷闸门拉下了半尺。门板上贴着的烟酒糖茶红贴纸褪了色,边角卷成波浪,像她此刻心里七上八下的褶皱。她蹲在柜台后翻那个蓝皮账本,铅笔头在草海旅游带货几个字上描了又描,最后地合上本子,往帆布包里一塞,踩着三轮车就往三秒的合作社去。
羊街镇的人都知道马春花的杂货铺。自打她男人十年前在草海捞鱼时翻了船,她就守着这间二十平米的铺子拉扯俩娃。铺子在镇口老石桥边,货架上摆着作业本、酱油醋,墙角堆着化肥袋,连窗台上都码着成捆的塑料绳。熟客来买东西,她总先往人手里塞颗水果糖,算账时手指头在算盘上噼啪响,一分一厘都不含糊。可这两年镇上开了两家超市,亮堂的货架摆着花花绿绿的包装,马春花的铺子就显得寒碜了。上个月小儿子要买辅导书,她翻遍抽屉才凑够钱,夜里对着男人的遗像抹眼泪,算盘珠子拨得再响,也挡不住流水一天天往下掉。
三轮车碾过石板路,咯噔咯噔的声响里,马春花想起三天前在合作社门口撞见的事。那天她去买袋盐,正碰见三秒蹲在地上,给几个老农看手机里的照片。屏幕上是红彤彤的草莓,水灵灵的圣女果,底下一行字写着草海生态果蔬,今日下单明日送达。三秒指着照片说:咱这草海边上的地,土是黑的,水是甜的,种出来的东西运到城里,能比集市上贵三成。有个老头撇嘴:贵有啥用?谁肯跑这穷地方来买?三秒笑了,晃了晃手机:不用人来,咱拍照片发网上,城里人点点屏幕,咱就往快递点送。
这话像颗石子投进马春花心里。她回去就翻出儿子不用的旧智能手机,让隔壁初中生教她刷短视频。屏幕里那些城里人,捧着沾泥的胡萝卜都能说得眉飞色舞,底下一堆人问在哪买。她越看越心痒,夜里把账本翻出来,在最后一页空白处算了笔账:草海边上的合作社有两百亩地,种着草莓、小番茄、紫皮土豆,要是能把这些东西包装好,通过快递寄出去,光包装费就能比超市进货价低两成。她甚至算好了,自己铺子的柜台能改成发货点,每天收摊后打包,第二天一早让班车捎去县城快递站。
三秒!三秒在吗?马春花在合作社院子里跳下车,帆布包往石桌上一放,声音比平时高了八度。正在给菜苗浇水的三秒直起身,水珠顺着他晒得黝黑的胳膊往下滴。这年轻人是去年从城里回来的,听说在大公司干过,回来就承包了这片荒地搞生态种植。刚开始镇上人都笑他傻,好好的白领不当,来伺候泥巴。可现在地里冒出绿油油的菜苗,连草海对岸的人都听说了羊街镇有个会玩电脑的种地人。
马姐?今天咋有空过来?三秒甩了甩手上的水,指了指石凳,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,裤脚沾着泥,倒比镇上那些西装革履的干部看着实在。马春花没坐,直接把帆布包拽过来,掏出蓝皮账本往桌上一拍:我给你带了个能挣钱的法子。
账本摊开的瞬间,三秒愣住了。不是因为那页纸被磨得发毛,也不是因为马春花用红笔圈出的数字,而是草海旅游带货那七个字。这想法他盘算了半年,总觉得缺个能打通镇上关节的人,没想到被杂货铺的老板娘先写在了纸上。
你看啊。马春花的手指点在账本第一行,草海边上那片芦苇荡,开春有候鸟,秋天芦花飞,去年县文旅局就想搞旅游专线,缺的是能让游客带回去的东西。她又翻到下一页,上面画着个简易包装:透明塑料袋印着草海的芦苇图案,里面装着脱水的紫皮土豆干,旁边标着羊街镇特产咱合作社的菜,现摘现包装,游客来玩的时候带几袋,觉得好还能扫码邮购。我那铺子挨着石桥,改个草海特产代收点,每天能收多少单?
三秒的目光落在账本角落,那里用铅笔写着行小字:老大的大学学费,老二的校服钱。他突然想起上周去杂货铺,看见马春花的小儿子趴在柜台上写作业,作业本的纸是用广告纸反过来的。原来那些噼啪作响的算盘声里,藏着这样的盘算。
马姐,这计划...你想了多久?他声音有些发紧。
想了三天三夜。马春花把账本合上,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,我这铺子,再撑三个月就得关门。与其等着被超市挤垮,不如赌一把。我关店入股,管销售,进货、打包、发货我全包了。赔了,我那点积蓄够填窟窿;赚了,你给我算两成利就行。
风吹过合作社的菜地,菜苗沙沙作响。三秒看着马春花鬓角的白发,突然想起刚回村时,她塞给自己的那袋红糖。那天他蹲在田埂上发愁没钱买种子,马春花提着篮子路过,硬把红糖塞给他:刚熬的,泡水喝,补力气。那甜味,比城里任何饮料都实在。
三秒突然笑了,伸手拿起账本,不过马姐,入股不能让你一个人来。你的铺子留着,前半间卖杂货,后半间当仓库。利润咱五五分,你管销售,我管种植,咱让羊街镇的东西,顺着草海的水,流到外面去。
马春花的眼睛亮了,像草海涨潮时映着的星光。她摸出别在裤腰上的算盘,噼里啪啦打了起来,算的不是利润,是下个月该进多少包装纸,是俩娃过年能不能穿上新棉袄。阳光穿过合作社的篱笆,在账本上投下细碎的光斑,把草海旅游带货那几个字,照得格外清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