霜降前的风带着凉意,刮得玉米叶沙沙作响,像在催促着收获。三秒蹲在东头的改良种玉米地里,手里攥着镰刀,刀刃在阳光下闪着冷光。按照表格里的预估,这片改良种亩产该有八百斤,可他刚割倒的二十棵玉米,剥去苞叶称下来,平均单株比记录少了三两。
“咋了?割不动了?”爷爷扛着扁担从西头过来,竹筐在扁担两头晃悠,筐沿还沾着去年秋收的玉米须。他往三秒脚边的玉米堆瞅了眼,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下,“这果穗看着挺大,剥出来的籽咋这么松?”
三秒没说话,拿起一个刚剥好的果穗,顶端的秃尖比预想中长了半寸,玉米粒排列得也稀松,不像照片里那样密密实实。他掏出手机,翻到三周前的记录:“8月15日,单株果穗预估1.8斤”,可现在称出来,连苞叶才1.5斤,去了皮只剩1.2斤。
“估摸着是前段时间旱的。”爷爷蹲下来,捡起个掉在地上的玉米粒,放在嘴里嚼了嚼,“水分不够,灌浆就差口气。你看这芯,还是软的。”他吐出玉米芯,上面还挂着几粒没嚼烂的籽,“改良种是金贵,得伺候到点子上,差一天水都不行。”
三秒心里有点闷。整个夏天,他照着农科所的指导,严格控制浇水时间,记录土壤湿度,甚至给每棵玉米都标了号,就盼着表格里的预估数字能变成实实在在的粮食。可现在,割倒的玉米堆在地里,像群泄了气的兵,让他想起那些被鸟雀啄过的老玉米——可老玉米至少甜得踏实。
“接着割吧。”爷爷拍了拍他的后背,“割完称总重,差多少,咱心里有数就行。”他扛起扁担往西头走,脚步慢悠悠的,竹筐擦过玉米秆,发出“沙沙”的响。
三秒深吸口气,握紧镰刀。刀刃划过玉米秆的脆响,在寂静的地里格外清晰。他割得很快,想快点知道最终的产量,可越急,手里的镰刀越不听使唤,好几次差点割到自己的脚。
太阳爬到头顶时,东头的改良种终于割完了。三秒和爷爷把玉米穗装进麻袋,一趟趟往地头的磅秤上运。最后称出来的总重是三百二十斤,换算成亩产,刚过七百斤,比预估的少了整整一百斤。
“差得不少啊。”三秒蹲在磅秤边,手指抠着秤盘上的锈迹。手机里的表格还停留在预估产量那一页,红通通的数字刺眼得很。
爷爷蹲下来,从麻袋里掏出个改良种玉米穗,剥开苞叶仔细看。“不算差了。”他把玉米粒搓下来,放在手心掂量,“去年村里引种的,亩产才六百五。咱这地薄,能有七百斤,不错了。”
“可还是没达到预估。”三秒的声音有点闷。他想起农科所的技术员说过,这品种在试验田能到九百斤,怎么到了三秒地就打了折扣?
“试验田有技术员盯着,浇水施肥都按秒算。”爷爷把玉米芯扔给旁边的老黄牛,牛嚼得“咯吱”响,“咱这地,靠天吃饭的时候多。能长这样,是它尽力了。”他拍了拍三秒的肩膀,“就像你考试,预估考九十,考了八十,只要尽力了,就不算输。”
三秒没说话,心里却敞亮了些。他看着那些装袋的改良种玉米,果穗虽不如预想的饱满,但颗粒确实比老品种大,颜色也更鲜亮。或许,是自己太执着于数字,忘了土地从不会说谎。
歇了晌,该收西头的老玉米了。爷爷慢悠悠地磨着镰刀,刀刃在青石上蹭出“沙沙”的响,磨一阵就对着太阳看一眼,直到刀刃映出他的影子才罢手。三秒急着知道老品种的产量,拿起镰刀就要下地,却被爷爷叫住了。
“急啥?”爷爷把磨好的镰刀递给三秒,自己却扛起小凳坐在地头,“老玉米得慢慢收。你看这穗子,苞叶紧,得一片一片剥,不然容易带掉玉米粒。”他说着,拿起一个老玉米穗,手指顺着苞叶的缝隙往里探,轻轻一扯,整片苞叶就完整地剥了下来,露出里面短粗饱满的果穗,顶端的玉米粒虽然有些被鸟雀啄过,却依旧金黄发亮。
三秒学着爷爷的样子剥苞叶,可手指总被苞叶边缘的细毛扎到,剥下来的苞叶也皱巴巴的。“还是您来。”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把玉米穗递给爷爷。
爷爷接过,剥得又快又好,嘴里还念叨着:“老玉米皮实,可也金贵。每粒籽都得小心伺候,不然掉在地里,明年就长不成苗了。”他剥得极慢,剥一个就放在筐里,再慢悠悠地拿起下一个,眼睛却时不时往三秒这边瞟。
三秒起初没在意,后来发现爷爷确实慢得反常。往常收老玉米,爷爷虽然仔细,但速度不慢,今天却像是在数玉米粒,剥一个能歇两口气。太阳都偏西了,才收了半麻袋,还没东头的三分之一多。
“爷,您咋这么慢?”三秒忍不住问,“天快黑了。”
爷爷抬起头,眯着眼看了看太阳:“慢工出细活。老玉米的产量本来就低,再不小心点,丢的籽都比收的多。”他指了指地埂边,“你看那些掉在地上的,都是钱。”
三秒顺着爷爷指的方向看去,果然有不少玉米粒散落在土里,金黄的一小片,像撒了把碎金子。他蹲下去捡,指尖触到带着潮气的泥土,忽然明白爷爷为啥放慢速度——不是故意磨蹭,是想让他看看,老玉米虽然产量低,却把每粒籽都长得瓷实,连掉在地上的,都饱满得能当种子。
“你再看这个。”爷爷递过来一个老玉米穗,顶端虽然被鸟雀啄过,可往下的玉米粒却粒粒饱满,没有秃尖,“改良种讲究个排场,穗子长,颗粒大;老籽讲究实在,能长到顶的,绝不偷懒。”
三秒把玉米粒放在嘴里嚼了嚼,甜丝丝的,比改良种更有嚼头。他忽然想起扎稻草人的时候,爷爷说“雀儿要吃,咱就给点秕谷”,原来老玉米早把最精华的部分藏在了穗子底下,留给耐心等待的人。
爷爷依旧收得很慢,三秒却不催了。他学着爷爷的样子,慢慢剥苞叶,仔细捡掉落的玉米粒,甚至能注意到每根玉米秆上结了几个穗子,哪棵的根系最发达。夕阳把祖孙俩的影子拉得很长,落在老玉米地里,像幅慢慢晕开的水墨画。
天擦黑时,老玉米终于收完了。装了整整两麻袋,称下来总重一百八十斤,换算成亩产,刚好五百斤,比改良种少了两百斤,却比往年多了五十斤。
“不错了。”爷爷看着磅秤上的数字,眼里闪着光,“去年倒春寒,才收了四百五。今年能有五百斤,是这老籽争气。”
三秒看着那两麻袋老玉米,穗子虽然短,却沉甸甸的,透着股踏实劲儿。他忽然明白爷爷为啥故意放慢速度——不是为了比产量,是想让他知道,老玉米的价值不在数字里,而在那些慢下来的时光里:它耐住了倒春寒,扛过了台风,把有限的养分都攒成了最甜的滋味,哪怕产量低,也活得有尊严。
往家走的时候,三秒扛着一麻袋老玉米,爷爷扛着一麻袋改良种,脚步都不快。月光洒在麻袋上,老玉米的甜香混着改良种的清冽,在风里飘得很远。三秒忽然觉得,这两麻袋玉米,就像爷爷和自己,一个守着老手艺慢慢走,一个带着新想法往前冲,看似不同,却都在这片土地上,结出了属于自己的果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