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秒把第七十三张玉米照片存进相册时,檐角的燕子正好叼着泥巴掠过窗棂。他蹲在竹椅上,指尖在手机屏幕上放大图片——东头的改良种玉米已经结出半尺长的果穗,苞叶裂开道缝,露出金灿灿的玉米粒,像缀满了碎金子;西头的老品种果穗短粗,苞叶紧紧裹着,活像揣着不肯示人的心事。
手机相册里存着从五月播种起的所有记录。最早的照片里,两溜玉米苗刚顶破地皮,顶着豆瓣大的子叶,分不清谁优谁劣。三秒那时刚放暑假,被爷爷支使着每天来地里瞅一趟,说是“给玉米留个影,看看谁更争气”。他起初觉得麻烦,后来倒养成了习惯,每天清晨揣着手机来,蹲在同样的位置,拍两张照片,再往笔记本上记几笔。
“又在摆弄你那小匣子?”爷爷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,裤脚沾着露水。他凑过来看屏幕,指着东头的果穗直点头,“这改良种倒是肯长,就是苞叶太松,怕招鸟啄。”
三秒没接话,点开了手机备忘录里的表格。表格是他照着学校电脑课上学的样式做的,列着日期、株高、叶片数、果穗长度,最后两列特意标了“抗逆性”和“预估产量”。他指尖划过屏幕,六月中旬那几行字格外醒目:“6月15日,暴雨,老品种叶片微卷,改良种倒伏3株;6月20日,干旱,老品种根系发白但未枯萎,改良种底部叶片黄化2片。”
“你看这儿,”三秒指着“抗逆性”那一列给爷爷看,“上个月连阴雨,老品种就浇了一次水,照样往上蹿;改良种倒是爱喝水,可水多了就烂根,还得给它搭架子扶着。”他说着翻到七月初的记录,“上礼拜刮台风,老品种就歪了两棵,改良种倒了一半,还是我跟你一起扶起来的。”
爷爷蹲在门槛上抽烟,烟圈飘到表格上,把屏幕熏得蒙蒙的。“老籽皮实,是经受过考验的。”他往鞋底磕了磕烟灰,“民国三十一年那场大旱,村里就剩我家的老玉米结了籽;改革开放头一年闹虫灾,也是这老籽,啃剩半截还能灌浆。”
三秒点点头,又滑动屏幕到最新的记录。“但产量上,改良种确实厉害。”他指着“单株果穗重”那一栏,“老品种最多的一棵结了两个果穗,加起来才八两;改良种单株就能到一斤半,而且颗粒更饱满。”他想起昨天剥开来细看,老品种的玉米粒排列稀疏,顶端还有秃尖,改良种却密密实实排到顶,像被谁用尺子量过似的。
正说着,桂兰婶提着竹篮从门口经过,篮子里装着刚蒸好的玉米,热气腾腾的。“三秒,给你婶看看你那表格。”她把篮子往石桌上一放,拿起一个老品种玉米,掰开来啃了一口,“甜津津的,还是老味道。”
三秒把手机递过去。桂兰婶戴着老花镜,手指头在屏幕上点来点去,忽然“哎呀”一声:“你这表格上写着老品种抗病性强?怪不得我家那几棵从你这儿讨的老籽,隔壁二柱子家的玉米得锈病时,我家的一点事儿没有。”
“可不是嘛,”三秒拿回手机,翻出六月底的照片,“那阵子接连下雾,改良种叶子上起了黄斑,我喷了三次药才压下去;老品种就叶尖有点褐点,风一吹又缓过来了。”他顿了顿,又补充道,“但改良种一旦长顺了,就跟吃了激素似的,你看这果穗长度,比老品种多了快一倍。”
爷爷这时站起身,往地里瞅了瞅,忽然说:“去,把那本红皮笔记本拿来。”三秒知道他说的是爷爷记了三十年的农事账,连忙跑进堂屋翻出来。本子封面磨得发亮,里面用毛笔字记着每年的播种期、收成数,还有各种天气异常——“1998年,五月初六冰雹,玉米减产三成”“2010年,伏旱四十天,老籽尚能结实”。
爷爷翻开最新的一页,让三秒把表格里的数字抄上去。“老辈人靠脑子记,你们年轻人靠匣子算,道理是一样的。”他指着本子上的记录,“你看,老籽产量虽说低,但不管啥年景,总能收点;新种要是风调雨顺,能多打不少粮,可一旦遇上灾年,就容易掉链子。”
三秒抄着数字,忽然发现表格里藏着个规律:但凡遇上极端天气,老品种的数据栏里总有“无明显影响”“轻微受损”的记录;而风调雨顺时,改良种的各项指标就像爬楼梯似的往上蹿。他想起生物课上学的“物种多样性”,原来爷爷说的“留条后路”,不只是留几棵老籽那么简单。
傍晚收玉米时,三秒特意称了称单株产量。老品种最高产的那棵,连苞叶共重一斤二两;改良种最低产的也有一斤半,最重的那棵竟达到两斤三两。他把数字填进表格,看着两列逐渐拉开差距的数字,忽然明白爷爷为啥既种新种又留老籽——就像家里的粮仓,总得有耐放的陈粮,也得有新鲜的新米。
夜里下雨,三秒被雨声惊醒,爬起来往窗外看。月光透过云层照在地里,老品种的玉米秆在风雨里稳稳地站着,改良种虽然也没倒,但叶片被打得噼啪响。他摸出手机,给爷爷发了条消息:“老籽又赢了一局。”
很快收到爷爷的回复,就两个字:“等着。”
三秒知道,爷爷说的“等着”,是等天晴,等灌浆,等秋天那场最终的较量。他点开相册,从第一张看到第七十三张,看着玉米从寸许高的幼苗长成齐腰深的植株,看着表格里的数字从模糊的预估变成清晰的记录。忽然觉得,这些照片和数字不只是玉米的成长史,更像是土地写给时光的信,老种子是带着体温的旧笔迹,新种子是透着锐气的新墨痕,写的都是同一个词:希望。
表格还在继续填写,照片还在继续拍摄。三秒想着,等到秋收那天,他要把这些记录打印出来,贴在爷爷的农事账旁边。到那时,老品种的果穗或许依然短粗,改良种的玉米粒或许依然饱满,但在这些密密麻麻的数字里,谁都能看懂:土地从不会偏心,它给坚守者以韧性,给创新者以力量,而懂得兼顾的人,总能在仓廪里装满岁月的馈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