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秒蹲在玉米地的石灰线边上,鼻尖几乎要碰到玉米棒。被阳光晒得发烫的苞叶裂开道缝,露出里面排列整齐的玉米粒,金黄金黄的,饱满得像要把苞皮撑破。更奇的是,这棵玉米的茎秆粗得像他的手腕,即使结着这么沉的棒子,依旧笔挺地立在那里,不像旁边几棵新品种,被风雨吹得歪歪扭扭。
“怪了。”他伸手摸了摸玉米棒,指尖能感受到颗粒间的紧实。这棵玉米长在石灰线左边半尺远——线这边是爷爷种了三十年的铁秆青,那边是他力主试种的新品种“金霸王”。按说两种玉米各长各的,可这棵偏偏像串错了门,既带着铁秆青深绿发暗的苞叶,又有着金霸王特有的饱满籽粒。
他想起前阵子在农技站借的书,封面上画着两种稻穗杂交的图,底下写着“优势互补”。当时他翻着书问爷爷,玉米能不能也这样,被爷爷用烟杆敲了敲书脊:“字都认不全,还想摆弄庄稼?”现在看来,书里说的事,说不定就藏在这半尺宽的田垄里。
“爷,你快来看!”三秒扯着嗓子喊,声音惊飞了田埂上的麻雀。爷爷正蹲在老玉米地里摘枯叶,闻言慢悠悠直起身,蓝布衫的后襟被汗水浸出片深色:“咋咋呼呼的,踩坏苗了咋整?”
三秒没顾上理他,拽着爷爷的胳膊就往那棵玉米跟前拉。“你看这棒子!”他剥开苞叶,露出里面沉甸甸的籽粒,“比铁秆青饱,比金霸王壮,茎秆还硬实,昨天那场风都没吹倒它!”爷爷的目光落在玉米棒上,原本眯着的眼睛忽然睁大了些,伸手把苞叶扒得更开。
“这……”爷爷的手指在玉米粒上捻了捻,又捏了捏茎秆,力道不轻,玉米却纹丝不动。他绕着玉米转了两圈,视线落在地上的石灰线,忽然弯腰捡起片掉落的雄穗——那穗子一半是铁秆青的灰黑色,一半带着金霸王的浅黄。
“你前阵子说的那啥……杂交?”爷爷的声音有点发涩,像是喉咙里卡了旱烟末。三秒赶紧点头,把那本农技书从田埂上的竹筐里翻出来,指着杂交示意图:“书上说,两种品种种在一起,花粉混到一块儿,就可能长出又好又壮的苗!”
爷爷没看书,蹲在玉米根前,用手指扒开泥土,露出盘根错节的根系。铁秆青的根扎得深,像老树根那样往地下钻;金霸王的根铺得广,在浅层土壤里织成张网。而这棵玉米的根,既有往下扎的主根,又有向四周延伸的须根,像两只手紧紧抓住了泥土。
“怪不得能抗住风。”爷爷喃喃自语,伸手摸了摸玉米的雄穗,指尖沾了层淡金色的粉。三秒忽然想起扬花期那些凌晨,爷爷背着马灯在地里摇玉米秆的身影,心里咯噔一下——难道爷爷早就知道会这样?
“你是不是……”他刚想问,就被爷爷打断了。“去,把竹筐拿来。”爷爷站起身,声音里带着他从没听过的急切,“把这棵的玉米粒掰下来,单独装着。”三秒愣了愣,赶紧跑去拎筐,看见爷爷正小心翼翼地把那棵玉米的雄穗掐下来,放进筐里铺着的棉布上,动作轻得像在捡鸡蛋。
“这叫自然杂交。”爷爷一边把玉米粒剥进瓷碗,一边说,指腹蹭过饱满的籽粒,“老辈人早就知道,不同的谷子种在一块儿,收的粮食更瓷实,就是没你们书上说的这么多道道。”他顿了顿,把瓷碗递给三秒,“这籽得晾透了,明年开春试种种看。”
三秒捧着瓷碗,碗底的玉米粒硌得手心发痒。他忽然明白,爷爷不是不懂杂交,只是把道理藏在了日复一日的劳作里。就像扬花期凌晨的露水,悄无声息地落在花叶上,却能让花粉悄悄完成一场无声的“联姻”。那些嘴上的“老古板”,不过是怕他毛躁,才不肯轻易说破。
接下来的几天,三秒和爷爷把两块地相邻的玉米挨棵检查了遍。在石灰线两边半尺的范围内,总共找出七棵这样的“混血”玉米,每棵的棒子都又大又沉。他们把这些玉米单独摘下来,挂在屋檐下晾晒,金黄的苞叶在风里轻轻摇晃,像串起的小灯笼。
二柱子跑来看热闹,指着那些玉米棒咋舌:“三秒,你家这是出了宝贝啊!”三秒刚想吹嘘,就被爷爷扯了扯衣角。“啥宝贝,就是碰巧了。”爷爷拿出旱烟袋,却没点燃,只是摩挲着烟杆,“种地跟过日子一样,得慢慢熬,急不得。”
三秒看着爷爷的侧脸,夕阳把他的皱纹刻得更深,却也把白头发染成了暖金色。他忽然想起那场关于智能手机的打赌,想起爷爷凌晨摇玉米秆的背影,想起石灰线两边默默生长的玉米——原来新旧不是对头,就像老品种和新品种,看似各守一方,却能在相邻的土地上,悄悄孕育出更好的希望。
晾晒玉米的竹匾里,混着铁秆青的深褐籽粒和金霸王的浅黄籽粒,阳光晒过之后,两种颜色渐渐融在一起,分不清哪是老,哪是新。三秒拿起一粒放在嘴里,嚼起来又脆又甜,比单纯的老玉米多了份饱满,比纯粹的新品种多了份扎实。
“爷,明年咱把这籽种种在整块地里吧?”他抬头问。爷爷磕了磕烟袋锅,烟灰落在地上,混进泥土里:“急啥,先试种半亩。”他看向远处的田垄,那里的玉米正在风中起伏,老的青黑,新的浅绿,却在风里朝着同一个方向弯腰,像在说着同一句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