玉米开始扬花时,三秒总觉得地里藏着秘密。那些天清晨去割猪草,总能看见老玉米地的上空飘着层淡金色的雾,凑近了才发现是细碎的花粉,沾在睫毛上痒丝丝的。爷爷说这是玉米在“成亲”,得让雄花的粉落到雌花上,不然结不出饱满的棒子。
“那新品种的花,能跟老品种成亲不?”三秒蹲在田埂上,看着自家半亩新品种玉米。那些玉米的雄穗又高又大,抽出的花粉却稀稀拉拉,远不如老品种铁秆青的雄穗饱满。爷爷正用竹竿把歪倒的玉米秆扶起来,闻言往地上啐了口烟渣:“隔行如隔山,品种不一样,花粉投不对脾气。”
三秒没接话,心里却犯了嘀咕。前几天去二柱子家玩,看见他家的玉米地边上种着一小片老玉米,二柱子爹说这是“借粉”,能让新品种结得更实。他想跟爷爷说,又怕被笑瞎操心——自从上次打赌赢了,爷爷虽换了智能手机,却总说他“懂点皮毛就敢充行家”。
扬花期的第三晚,三秒被尿憋醒,听见院里有动静。扒着窗户缝一看,爷爷正往竹筐里装镰刀,蓝布衫的领口还别着盏小马灯。“这时候去地里干啥?”他心里打了个问号,悄悄摸了件褂子跟了出去。
夜风格外凉,带着玉米叶的腥气。三秒远远跟着爷爷,看见他没往新品种地里去,反倒径直走进了铁秆青的老玉米地。月光把玉米秆的影子拉得老长,爷爷的身影在里面穿梭,像条游鱼。他举起竹竿,轻轻往玉米秆上一敲,雄穗就簌簌往下落粉,金色的粉末在马灯光晕里打着旋儿。
“好家伙,这是干啥?”三秒躲在老槐树下,看见爷爷敲完几行老玉米,又扛着竹竿往新品种地里走。那些刚抽雄的新品种玉米,雌花的须子还是嫩红色的,爷爷用竹竿轻轻拨动它们的雄穗,又绕到地边,把沾了老玉米花粉的竹竿往新品种的雌花上蹭。
马灯的光忽明忽暗,照见爷爷鬓角的白霜。他的动作很轻,像是怕惊扰了玉米的好梦,每蹭完一棵,就用手指捻捻雌花的须子,仿佛在检查花粉沾匀了没有。三秒忽然想起前几天看的种植视频,说不同品种杂交授粉能提高产量,原来爷爷早就懂这个,却从不肯说。
“咳咳。”爷爷的咳嗽声从地里传来,三秒赶紧往树后缩了缩。只见爷爷直起身捶了捶腰,从竹筐里摸出个粗瓷碗,喝了口凉白开。月光落在他脸上,能看见额头渗出的汗珠,顺着皱纹往下滚,滴进脚下的泥土里。
三秒忽然想起去年扬花期遇上连阴雨,爷爷也是这样凌晨起来,背着喷雾器给玉米喷防蚜虫的药。那时候他还小,缠着要跟来,被爷爷骂了句“添乱”,关在屋里听着雨声打盹。现在才知道,那些被骂回去的夜晚,爷爷都在地里守着,像守护着一群熟睡的孩子。
接下来的几天,三秒装作啥也不知道,只是每天清晨比往常早起半个钟头。他说去给玉米浇水,却总在路过老玉米地时,偷偷学着爷爷的样子,用手里的扁担轻轻敲敲雄穗。花粉落在手背上,带着点涩涩的质感,像爷爷掌心的老茧。
有天早上他正敲得起劲,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咳嗽声。回头一看,爷爷站在晨光里,手里的旱烟杆斜夹在腋下,嘴角却藏着点笑意。“力道重了,花粉都被你敲飞了。”爷爷走过来,接过他的扁担,示范着用手腕轻轻一抖,雄穗就温顺地落粉,“得像给你奶奶揉肩那样,不轻不重才舒服。”
三秒的脸有点烫,挠了挠头:“我看你天天来,就想学学。”爷爷没戳破他,只是把扁担递回去:“这老玉米的花粉壮,跟新品种混着,结的棒子能沉半两。”他顿了顿,用烟杆指着那些雌花,“就像你爹娶了你娘,南北方的人凑一起,生的娃才机灵。”
三秒忍不住笑了,看见爷爷的烟锅里火星明明灭灭。原来那些藏在“老古板”面具下的心思,比扬花的玉米还细密。他学着爷爷的样子抖扁担,花粉落在新品种的雌花上,像撒了层金粉。晨风吹过,玉米叶沙沙响,像是在说悄悄话。
扬花期快结束时,三秒发现个稀奇事:自家新品种玉米的雌花须子,比二柱子家的干枯得慢。剥开苞叶一看,里面的玉米粒已经鼓起来了,比往年结实不少。爷爷蹲在地里,用手指捏了捏玉米粒,忽然转头对三秒说:“去,把你那手机拿来,拍张照存着。”
三秒愣了愣,赶紧跑回家取手机。等他举着手机回来,看见爷爷正小心翼翼地把一朵老玉米的雄花,别在新品种的雌穗上,像给新娘别上胸花。“这样存着,明年就知道该留哪块地的花粉了。”爷爷对着镜头,有点拘谨地往后退了退。
阳光穿过玉米叶的缝隙,在爷爷的蓝布衫上织出光斑。三秒按下快门,看见屏幕里爷爷的身影和玉米地融在一起,像幅浸了晨露的画。他忽然明白,有些手艺从不用嘴说,就像爷爷摇玉米秆的力道,像他把花粉蹭在雌花上的温柔,早就在晨光里,悄悄种进了他的骨血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