芒种刚过,日头就毒得像要把地里的水汽全蒸干。王老五挑着两箩筐新收的小麦往晒谷场走,竹扁担在肩头咯吱作响,像根绷到极致的琴弦。他今年六十二了,背驼得像张拉满的弓,每走一步,草鞋都要在滚烫的土路上陷下半个鞋印。
三秒正在场边翻晒麦粒,听见“咔嚓”一声脆响,紧接着是箩筐落地的闷响。他直起身时,看见王老五正蹲在地上,手里捏着根断成两截的竹扁担,麦粒子顺着箩筐的缝隙往外出溜,在地上滚成一片金黄的河。
“五爷爷,您没事吧?”三秒跑过去时,裤脚扫过晒得发烫的麦秸,带起一阵干燥的烟尘。王老五摆摆手,指节在断扁担的竹茬上蹭着,老眼里蒙着层水汽:“这扁担跟了我三十年,还是当年娶你五奶奶时,后山老竹做的。”
竹扁担的断口处泛着青白的茬口,像根被拦腰斩断的骨头。三秒想起小时候,王老五总挑着货郎担走村串户,扁担两头挂着针头线脑、糖果玩具,竹筐里的拨浪鼓一摇,能让半个村子的孩子追着跑。那时的扁担在他肩头颤巍巍的,像只振翅欲飞的鸟儿。
“您先歇着,”三秒把王老五扶到老槐树下,又转身去拾散落的麦粒。阳光晒得麦粒发烫,指尖捏上去像攥着把碎金子。王老五看着他弯腰的背影,突然叹了口气:“人老了,扁担也嫌我不中用了。”
这根竹扁担确实老了。竹身布满深浅不一的裂纹,靠近肩头的地方被磨得发亮,能照见模糊的人影。王老五年轻时能挑着两百斤谷子走三里地,如今半筐麦就压得他直喘粗气。去年秋收,他儿子在外地打工摔断了腿,家里的重担就全落在他这把老骨头身上。
三秒把麦粒归拢到箩筐里,抬头看见王老五正用袖子抹汗,露出的胳膊瘦得像截枯柴。“五爷爷,您家的扁担早该换了,”他拍掉手上的麦糠,“这竹扁担窄,压在肩上跟刀子割似的。”
王老五望着断成两截的扁担,喉结动了动:“去年想赶集买根新的,可你侄的医药费还差着一截……”他的声音越来越低,最后被风吹散在晒谷场扬起的尘土里。
当天傍晚,三秒去了村东头的老林。他记得那里有棵去年被雷劈过的老桑木,树干虽断,剩下的半截却坚实得很。桑木韧性好,做扁担不容易折,这是陈老五以前教他的——就像过日子,得有股能屈能伸的劲儿。
他挥动斧头砍向树桩时,晚霞正把西天染成一片橘红。桑木的纤维很密,斧刃嵌进去半寸就卡住了,震得他虎口发麻。三秒想起王老五挑粮时的样子,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,脚底下虚浮得很。他咬咬牙,抡起斧头再劈下去,木屑飞溅起来,落在他汗湿的脊梁上。
“这小子,又在偷偷做啥好东西?”背后传来王老五的声音。三秒回头时,看见老人背着个柴捆站在夕阳里,手里还攥着那根断扁担。“五爷爷您咋来了?”三秒慌忙用树枝盖住刚砍好的木料,脸颊在暮色里有点发烫。
王老五放下柴捆,捡起地上的桑木屑捻了捻:“桑木性温,不伤肩头。”他蹲下来摸了摸木料的截面,纹路密得像蜘蛛网,“你陈五叔以前说过,好扁担得宽三分,这样压在肩上匀实。”
三秒突然明白,老人早就看穿了他的心思。王老五把断扁担递给他:“这竹扁担当年挑过你爹的满月酒,挑过你三叔的彩礼,现在断了,也算是尽了本分。”竹片在暮色里泛着淡淡的黄,像块浸了岁月的琥珀。
接下来的三天,三秒一有空就坐在门槛上刨桑木。他先用墨斗在木料上弹出线,再用刨子细细地推,刨花卷曲着落在脚边,像堆柔软的云。王老五每天都会来看一眼,有时拎着半袋新摘的豆角,有时揣着两个烤红薯,放下东西就蹲在旁边抽旱烟,烟袋锅里的火星在晨光里明明灭灭。
“这里得削个弧度,”王老五突然用烟杆指了指扁担中间,“挑起来能跟着肩膀动,就像俩人搭伙干活,得互相让着点。”三秒顺着他的意思刨下去,果然,木料的形状顺眼多了,放在肩头试了试,稳稳当当的。
第七天头上,新扁担终于做成了。三秒用砂纸把表面打磨得光溜溜的,桑木的纹理在阳光下像流水般荡漾。他特意做宽了两指,边缘处倒了圆角,这样挑起来不会硌得慌。王老五用手掂了掂,又往两端系上结实的麻绳,绳结打得又快又匀,是年轻时挑货郎担练出的手艺。
第二天一早,王老五就挑着新扁担去晒谷场了。两箩筐小麦压在上面,桑木扁担微微弯出个好看的弧度,像道挂在肩头的彩虹。他试着走了几步,突然停下脚步,惊讶地回头对三秒说:“这扁担……咋感觉轻了半截?”
三秒站在晒谷场边笑,露水打湿了他的裤脚。他看见王老五的脚步稳了不少,不像以前那样趔趄了,肩头的扁担随着步伐轻轻晃动,发出沉稳的“咯吱”声,像首踏实的歌谣。“日子重了,扁担也得结实,”三秒对着老人的背影喊,“这样才能挑得动好日子!”
王老五没回头,只是脚步迈得更大了。阳光洒在他新挑的扁担上,桑木的纹理里像落满了碎金。远处传来碾麦机的轰鸣声,混着孩子们追逐打闹的笑声,在清晨的空气里荡开。三秒摸了摸自己手里的刨子,木头的温度从掌心一直传到心里,暖融融的。
晒谷场上,王老五把麦子倒在竹席上,用木耙摊开。他直起身时,发现肩头的压痕浅了好多,不像以前那样红得发紫。旁边的李大爷凑过来看他的新扁担,啧啧称奇:“老五,你这扁担看着就结实,怕是能挑到你抱孙子哟!”
王老五咧开嘴笑,露出没剩几颗牙的牙床。他摸了摸桑木扁担,又看了看场边帮着翻麦的三秒,突然觉得这根扁担不仅挑着粮食,还挑着些别的东西——是年轻人的心意,是日子里的盼头,是断了还能重新接上的念想。
那天傍晚收工,王老五特意绕到三秒家,把那根断成两截的竹扁担立在门框边。“留着吧,”他对三秒说,“等你以后有了娃,就告诉他,以前有根扁担,挑过咱们村最苦的日子,也盼过最甜的明天。”
三秒望着门框边的断扁担,又看了看远处王老五挑着空箩筐走远的背影,新做的桑木扁担在暮色里闪着光。他突然明白,有些东西断了不可怕,只要有人肯用心接上,就像那根扁担,换了新模样,照样能挑着日子往前走,一步比一步稳当,一步比一步踏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