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老五蹲在桃树底下削接穗时,刀刃划过桃木的脆响像春蚕啃食桑叶。三秒蹲在旁边数蚂蚁,新做的解放鞋后帮磨出个三角口,露出的脚后跟沾着黄泥巴。
“看啥?”陈老五啐掉嘴角的烟蒂,铁青色的胡茬上还挂着晨露,“接穗要选一年生的旺枝,芽眼得鼓成这样。”他举起削得像鸭舌的桃木,晨光透过皮层的纹路,在三秒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。
这是1987年的清明,村西头的老槐刚抽出鹅黄的新叶。三秒爹前儿个在镇上卖烤烟时摔断了腿,十五岁的少年便成了家里的顶梁柱。陈老五是村里的嫁接能手,据说他接的苹果树,能结出带梨味儿的果子。
“知道为啥要嫁接不?”陈老五用湿布裹住接穗,开始给桃树锯砧木。锯齿咬进老木头的声音,混着远处稻田里的蛙鸣,在清晨的雾气里荡开。三秒摇摇头,他只知道去年自家桃树上结的果子,酸得能掉牙。
“就像你爹教你编筐,”陈老五直起身揉揉腰,指节在阳光下泛着青白,“老手艺得配上新法子,不然筐编得再结实,卖不上价也是白搭。”他往树桩截面抹上黄泥,黏稠的汁液顺着树皮的沟壑往下淌,像老树在流泪。
三秒突然发现陈老五左手缺了截小指,断口处的老茧比树桩的皮还硬。“六年前嫁接板栗树,让毒蛇咬了。”陈老五顺着他的目光看去,咧嘴笑时露出颗金牙,“当时郎中说要么截指要么丢命,我选了能拿嫁接刀的。”
砧木锯到第三刀时,树身突然晃了晃。三秒慌忙伸手去扶,掌心按在渗着树胶的断面上,黏糊糊的像抹了层蜂蜜。“这树有三十年了,”陈老五摸着斑驳的树皮,“你爷爷年轻时栽的,当年结的桃甜得能招蜜蜂。”
接穗插进砧木劈口的瞬间,三秒听见自己的心跳比啄木鸟啄树还响。陈老五用塑料膜缠绑接口的动作,轻柔得像给婴儿包襁褓。“要让形成层对齐,”他的指甲缝里嵌满黑泥,“就像俩脾气相投的人,得心贴着心才能过到一块儿去。”
春风卷着油菜花的香气掠过地头,陈老五突然咳嗽起来,咳得腰弯成了虾米。三秒看见他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,在新翻的黄土上洇出点点暗红。“老毛病了,”陈老五摆摆手,从裤兜摸出个油纸包,“去年去县医院查,说是肺上长了东西。”
油纸包里裹着半包烟丝,还有张揉得发皱的诊断书。三秒不识字,但认得那上面画的肺叶,像片枯槁的树叶。“医生让我歇着,”陈老五卷着烟丝的手微微发颤,“可这手艺不传下去,我闭了眼也不安生。”
嫁接进行到午时,日头爬到了头顶。三秒解开蓝布衫的扣子,露出晒得黝黑的脊梁,汗珠顺着脊椎的沟壑往下流,在腰眼汇成小溪。陈老五往他脖子上搭了块毛巾,粗粝的布面蹭着少年后颈的绒毛。
“知道为啥叫你三秒不?”陈老五望着远处的炊烟问。三秒说听娘讲,自己生下来时,爹刚好打了发三秒就能响的鞭炮。“那你知道我为啥叫老五不?”陈老五的金牙在阳光下闪了闪,“因为前头四个哥,都没熬过饥荒。”
缠最后一道塑料膜时,陈老五突然停下手。一群蜜蜂嗡嗡地落在旁边的桃树丛里,那些没嫁接的枝条上,已经鼓起了米粒大的花苞。“再过三年,”他望着花海轻声说,“这片园子就能结出脆蜜桃了,比镇上供销社卖的还甜。”
三秒回家时,夕阳正把云彩染成蜜色。灶房里飘出中药味儿,娘坐在灶台前纳鞋底,银针刺破布面的声音,和爹在里屋的呻吟此起彼伏。他摸出怀里陈老五给的两个油饼,油纸已经被体温焐得发软。
接下来的日子,三秒每天清晨都去看嫁接的桃树。他给接口处的塑料膜喷水时,发现有嫩芽从膜下钻出来,嫩得能掐出水。陈老五隔三差五来指导,教他辨别假活的枝条,那些看似发绿的芽子,其实早就没了生机。
麦收时节,三秒爹能拄着拐杖下地了。他看着桃树上舒展的新叶,突然红了眼眶:“老五年轻时跟我争过你娘,现在倒成了咱家常客。”三秒这才注意到,陈老五每次来都带着东西,有时是捆韭菜,有时是把新摘的豆角。
入伏那天暴雨倾盆,三秒披着麻袋片冲进果园。好几棵桃树的嫁接膜被风吹开,他跪在泥水里重新缠绑,膝盖陷进烂泥里,像扎根的树桩。雨停时,他看见陈老五站在篱笆外,手里举着把黄油布伞,裤脚淌着泥水。
“这孩子能成事儿。”陈老五对随后赶来的三秒爹说。他的咳嗽声比雷声还响,却坚持帮着加固剩下的树。夕阳穿透云层时,两道彩虹架在果园上空,新抽的桃枝在风中摇晃,像无数双挥舞的小手。
秋收后,陈老五的咳嗽越来越重。三秒去镇上给他抓药,药铺掌柜说这是肺痨晚期,吃啥都没用了。他攥着药方站在街头,看见供销社橱窗里摆着新到的嫁接刀,亮闪闪的刀片映出自己发红的眼眶。
那年冬至来得早,陈老五躺在床上不能动了。三秒去看他时,老人正对着窗台上的桃枝标本出神。那些用福尔马林泡着的接穗,有苹果接梨的,有杏接李的,像件件精致的艺术品。“这是我这辈子的宝贝,”陈老五喘着气说,“现在传给你。”
他从枕头底下摸出个木匣子,里面装着十二把不同型号的嫁接刀,还有本泛黄的笔记本。三秒翻开本子,里面画满了各种果树的截面图,标注着嫁接的最佳时间,字迹被岁月浸得发褐,有些地方还沾着暗红的血迹。
“记住,”陈老五拉住他的手,枯瘦的手指像老树枝,“嫁接不光是接果树,是接念想,是接日子。”窗外飘起了雪花,落在玻璃上融化成水,顺着窗棂往下流,像谁在无声地哭。
开春时,陈老五走了。出殡那天,三秒发现他的棺材里,放着把崭新的嫁接刀,是自己用卖棉花的钱买的。送葬队伍经过果园时,嫁接的桃树上爆出了粉红的花苞,在料峭的春寒里,像无数点亮着的小灯笼。
次年清明,三秒站在挂满果实的桃树下。那些桃子红得发亮,摘一个掰开,果肉里的蜜汁顺着指缝往下滴。他咬了一大口,甜味从舌尖一直流到心里,恍惚间听见陈老五说:“老根接新枝,才能结好果。”
风穿过桃叶的声音,像极了那年清晨的锯木声。三秒摸出那本笔记本,阳光透过纸页上的字迹,在新抽的枝芽上投下细碎的光斑,那些跳动的光影里,他仿佛看见两个身影蹲在树底下,一个在削接穗,一个在数蚂蚁。
果园边新栽的桃树苗排得整整齐齐,三秒给它们系上不同颜色的布条。红色是苹果接桃,蓝色是李接杏,黄色的是他新尝试的樱桃接桃。远处传来拖拉机的轰鸣,镇上的水果贩子听说这里有奇特的果子,正赶来看货。
三秒爹拄着拐杖走来,手里拿着个竹篮。篮子里装着刚摘的桃子,最上面那个特别大,红得发紫。“老五在天有灵啊,”老人抹着眼泪笑,“当年他说要让咱村变成花果山,现在真快成了。”
蜜蜂在花丛中嗡嗡地唱,新嫁接的枝条在风中轻轻摇晃。三秒握紧了那把崭新的嫁接刀,刀刃映出蓝天白云,映出满树硕果,也映出一个少年眼里,比果实更饱满的希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