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、玉米地里的白
日头刚偏西时,三秒正在新房的阳台钉花架。电钻的嗡鸣声里,忽然混进阵乱糟糟的喊,像被踩了尾巴的猫,尖得扎耳朵。
“三秒!三秒!”
他关了电钻,探头往楼下看。二柱子正扒着单元楼的铁栏杆,红背心被汗浸得发黑,手里攥着根羊鞭,鞭梢的红绸子歪歪扭扭。
“咋了这是?”三秒往下喊,手里的螺丝刀差点掉下去。
“羊!我的羊跑了!”二柱子的声音带着哭腔,“刚在河滩放着,转个身的功夫就没了,怕是跑进你家那片玉米地了!”
三秒心里咯噔一下。去年在村东头包了十亩地,种的甜玉米,眼看再有半个月就能收,这节骨眼上被羊啃了,损失可不小。他抓过钥匙往楼下冲,撞见二柱子正往小区外跑,裤脚还沾着泥。
“别急,啥时候发现的?”三秒拽住他。
“就刚才!”二柱子喘得像风箱,“我去河边洗手,回来羊圈就空了,数了数,十五只呢!”
两人骑着电动车往村东头赶。路边的白杨树叶被晒得打卷,蝉鸣聒噪得让人发慌。三秒想起早上出门时,看见玉米地的围栏被昨晚的暴雨冲塌了个豁口,当时还想着下午去修补,没想到……
“都怪我!”二柱子捶了下大腿,“该把羊圈扎得再牢点的。我爹住院等着钱,这十五只羊是准备卖了交手术费的……”
三秒没接话,心里盘算着玉米的损失。那片甜玉米是跟县城超市签了合同的,一斤能卖三块五,要是被羊啃得厉害,违约金就得掏不少。
快到玉米地时,远远看见一片白花花的影子在绿海里晃。二柱子眼尖,猛地刹住车:“在那!我的羊!”
两人冲进玉米地,玉米秆没过头顶,叶子划得胳膊生疼。羊见了人,“咩咩”地叫着往深处钻,蹄子踩在玉米苗上,发出“咔嚓”的脆响。三秒抓住一只母羊的犄角,才发现这羊嘴里还叼着半截玉米叶,嘴角沾着白沫。
“不对劲。”他皱起眉,“这羊咋流口水?”
二柱子也抓住一只小羊,掰开嘴一看,脸色“唰”地白了:“这是……这是吃了啥?舌头都紫了!”
三秒心里一沉,忽然想起上周请农技站的人来打药。当时技术员特意嘱咐,这片地的玉米苗染上了茎腐病,喷的药是高浓度的杀菌剂,牛羊吃了会中毒。他当时在围栏外插了警示牌,没想到还是被羊闯了进来。
“赶紧把羊赶出去!”三秒吼了一声,抓起羊鞭往羊群里抽。
羊被打得四处乱窜,却怎么也不肯往出口走。三秒这才发现,不少羊已经站不稳了,有的趴在地上抽搐,有的嘴角淌着白沫,眼珠直往上翻。
“完了……完了……”二柱子瘫坐在地,双手插进泥土里,“我爹的手术费……这可咋整啊……”
三秒顾不上骂他,掏出手机给村兽医老李打电话。信号在玉米地里时断时续,他举着手机跑出玉米地,对着天空喊:“老李!赶紧带解毒药来村东头玉米地!羊吃了打药的苗,快不行了!”
挂了电话,他转身往回跑,看见二柱子正抱着一只抽搐的小羊哭。夕阳穿过玉米叶,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,像幅被揉皱的画。
二、药罐子
老李骑着三轮摩托赶来时,天已经擦黑了。车斗里装着个铁箱子,里面摆满了针管和药瓶,车把上挂着盏马灯,昏黄的光在颠簸里晃来晃去。
“先把羊赶到空地上!”老李跳下车,胳膊上的白大褂沾着血渍,“解毒针得肌肉注射,在玉米地里施展不开。”
三秒和二柱子七手八脚地把羊往外赶。有几只站不起来的,就俩人抬一只。羊的身体烫得像火炭,喘气时带着呼噜声,像是有痰堵在喉咙里。等把十五只羊都弄到地头的空地上,三秒的t恤已经能拧出水来,二柱子的眼睛红肿得像桃子。
“都量量体温。”老李打开铁箱子,拿出个体温计往羊肛门里塞,“茎腐病的药含铜制剂,牛羊吃了会溶血,半小时内不解毒,神仙都救不活。”
三秒看着老李麻利地给羊测体温、配药,忽然想起小时候听人说,二柱子他爹年轻时是养羊能手,后来为了救掉进冰窟的三秒,腿被冻坏了,落下终身残疾。那时候二柱子才三岁,抱着他爹的瘸腿哭,眼泪把裤脚都浸湿了。
“这是解铜毒的二巯丙醇,每只羊打五毫升。”老李举着针管,“三秒你按住羊头,二柱子扒开后腿,快!”
三秒赶紧照做。羊被针扎得直蹬腿,他死死按住羊犄角,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。二柱子的手抖得厉害,好几次没抓住羊腿,被老李骂了句“没用的东西”,才咬着牙按住。
马灯的光忽明忽暗,照在三人沾满泥污的脸上。远处的玉米地里,风吹过叶梢,发出“沙沙”的响,像是谁在低声哭泣。
“还有三只体温超过四十度了。”老李给最后一只羊打完针,擦了擦额头上的汗,“得灌点绿豆汤,解解毒。二柱子,你家有绿豆不?”
二柱子愣了愣,才反应过来:“有!我现在回去拿!”
“我跟你一起去。”三秒站起身,腿麻得差点摔倒,“顺便拿点葡萄糖,给羊补充体力。”
两人往二柱子家赶,夜风吹在身上,带着点凉意。二柱子一路没说话,快到家门口时,忽然停下脚步,蹲在地上哭了:“三秒,我对不起你……那片玉米……我赔……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赔……”
三秒踢了他一脚:“哭啥?先保住羊再说。你爹等着手术费,我那玉米还能补种,急啥?”
二柱子抬起头,眼泪混着泥水流在脸上:“真的?”
“废话。”三秒扯着他往起站,“你爹当年救我的时候,咋没说这些?”
二柱子家在村西头的旧瓦房里,院子里堆着半垛干草,羊圈空荡荡的。三秒帮着找绿豆,看见灶台上放着个搪瓷缸,里面盛着半碗稀粥,边上压着张医院的催款单,金额栏里的数字红得刺眼。
“别找了,绿豆在缸里。”二柱子端出个瓦缸,里面的绿豆发了芽,“家里就这些了,不够的话……”
“够了。”三秒打断他,“赶紧生火煮。”
灶膛里的火苗舔着锅底,映着二柱子通红的眼。三秒靠在门框上,看着院里那棵老槐树,忽然想起十岁那年,他掉进冰窟,是二柱子他爹跳下去把他捞上来的。老人当时冻得嘴唇发紫,却还笑着说:“这小子命硬,将来有出息。”
三、羊圈里的星
回到地头时,老李正给羊喂清水。有几只羊已经能站起来了,摇摇晃晃地走到水盆边喝水,虽然还是没精神,但眼睛亮了些。
“赶紧把绿豆汤倒槽里。”老李指了指地上的石槽,“凉温了再喂,烫着了更麻烦。”
绿豆汤倒进石槽时,发出“咕嘟”的响。羊闻到香味,慢慢围拢过来,伸出舌头舔着喝。三秒看着它们喝水的样子,忽然觉得这些平时讨厌的家伙,此刻竟有点可怜。
“今晚得守着。”老李收拾着药箱,“半夜要是复发,还得补针。二柱子,你家离得近,回家拿床被子来。”
二柱子刚要起身,被三秒按住了:“你在这守着,我去拿。”
他骑着电动车往家赶,路过自家玉米地时,特意拐进去看了看。被羊群糟蹋的玉米苗倒了一片,断茎上还沾着羊的口水,心里像被针扎似的疼。但转念想起二柱子他爹那张布满皱纹的脸,又觉得这点损失不算啥。
拿了被子回到地头,天已经全黑了。星星在天上眨着眼,马灯挂在槐树上,把羊圈照得一片昏黄。二柱子正给一只小羊擦嘴角的白沫,动作轻得像在哄孩子。
“换班睡会儿。”三秒把被子扔给他,“我守上半夜,你下半夜。”
二柱子没接被子:“我不困。三秒,我……”
“啥也别说了。”三秒躺在草地上,枕着胳膊,“等你爹手术费凑够了,多送我两斤羊肉就行。”
二柱子没再说话,只是往火堆里添了把柴。火星子“噼啪”地往上跳,落在两人中间的草地上,很快就灭了。
后半夜时,果然有两只羊复发了,躺在地上抽搐。三秒和二柱子赶紧抓起来,老李留下的备用针管还有两支,打下去没多久,羊就缓过来了。
“幸好你俩看着。”二柱子摸着羊的背,羊的体温已经降下来了,“要是我一个人,肯定顾不过来。”
三秒没说话,只是往火堆里添了根柴。远处的村庄里,偶尔传来几声狗叫,又很快安静下去。他忽然想起小时候,俩家的大人在地里干活,他和二柱子就在地头玩弹珠,赢了的人能骑着老黄牛绕圈跑。那时候的天,好像比现在蓝多了。
天亮时,老李骑着摩托又来了。挨个检查完羊的情况,他拍了拍二柱子的肩膀:“没事了,命保住了。过两天就能上膘,不耽误卖。”
二柱子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,“扑通”一声跪在地上,给三秒和老李磕了个响头。
“起来!”三秒赶紧把他拽起来,“大男人跪啥?赶紧去医院照顾你爹,羊我帮你看着。”
老李笑着打圆场:“行了行了,都是乡里乡亲的,客气啥。三秒,你那玉米地的损失,让二柱子秋收后赔你几袋新米,这事就算了了。”
二柱子连连点头,抹着眼泪往村里跑,跑了几步又回头,对着三秒喊:“等我爹好了,我请你喝羊汤!”
三秒挥了挥手,看着羊群在晨光里吃草。羊的毛色被露水打湿,亮晶晶的,像是披了层银。他忽然觉得,这片被糟蹋的玉米地,好像也没那么可惜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