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、仓库里的铁
仓库的霉味是在推开木门时涌出来的,像一床浸了水的旧棉絮,闷得三秒直皱眉。墙角的蛛网挂着灰,在穿堂风里轻轻晃,阳光斜斜地切进来,照出空中飞舞的尘埃,每一粒都像是从爷爷的烟袋锅里蹦出来的。
“爸,您确定要清这仓库?”三秒回头看了眼站在门口的爹,老人手里拄着拐杖,肺气肿让他说话时总带着喘,“里头的东西扔了算了,新房里哪有地方放。”
爹没接话,只是往仓库深处瞥了眼。那里堆着半墙高的杂物:缺腿的木柜、裂了缝的瓦罐、还有个蒙着帆布的架子,三秒小时候总觉得那底下藏着妖怪。上个月刚在县城买了电梯房,爹非说要把老屋里的物件清清,有用的带到新房去。
“你爷爷的东西,得看看。”爹的声音混着喘息,“当年他走得急,仓库门一锁就是十五年。”
三秒叹了口气,抄起墙角的扫帚。扫帚柄早被虫蛀空了,轻轻一碰就掉渣。他扫开脚边的碎木屑,忽然踢到个硬东西,“哐当”一声响,在空荡的仓库里格外脆。
“啥玩意儿?”他蹲下身,扒开厚厚的积灰。
是个铁家伙,半埋在木屑里,形状像个月牙,边缘卷着锈,上面还沾着些黑褐色的泥块。三秒用手一拽,沉得差点脱手——原来是个犁铧。
“这是爷爷的犁铧。”爹不知啥时候挪了进来,拐杖点着地面,“他当年就靠这玩意儿,把咱家那三亩薄田翻得比油饼还香。”
三秒把犁铧拖到光亮处,铁锈簌簌往下掉,在地上积成一小堆红粉。犁铧的刃口早磨圆了,中间有道深深的凹槽,像是被岁月啃出来的。他忽然想起十岁那年,爷爷牵着老黄牛,他跟在后面,看着犁铧在地里开出波浪似的土沟,阳光洒在翻起的泥土上,泛着金闪闪的光。
“锈成这样,留着干啥?”三秒用手指抠了抠锈迹,指尖立刻沾了层红,“卖废品都嫌沉。”
“你爷爷宝贝这犁铧着呢。”爹往犁铧上摸了摸,动作轻得像碰易碎的瓷,“有年春天涝,地里的泥黏得能粘住鞋,他跪在田里,用这犁铧一点一点刨,膝盖磨出血泡都不吭声。收秋的时候,咱家的麦子比谁家的都饱满。”
三秒没说话。他对爷爷的记忆大多模糊,只记得老人总穿件蓝布褂子,袖口磨得发亮,烟袋锅敲着犁铧杆时,会发出“当当”的响。十二岁那年爷爷去世,出殡时天阴沉沉的,老黄牛拴在仓库门口,不停地甩尾巴,像是知道再也见不到那个牵着它耕地的人了。
“先放着吧。”爹拄着拐杖往外挪,“等清完了再说。”
三秒把犁铧靠在墙根,继续清理杂物。扔了裂瓦罐,拆了破木柜,帆布底下的架子露出来,原来是辆掉了轮子的独轮车,车斗里还塞着件蓝布褂子,领口磨得发亮。他拿起褂子抖了抖,从口袋里掉出个东西,“叮”地落在地上。
是枚铜烟锅,黑檀木的杆断了半截,锅沿上还留着烟油的黑渍。三秒捏着烟锅,忽然想起爷爷总把烟锅往犁铧上磕,说这样能让犁铧“沾点火气,干活有力气”。
墙角的犁铧在阳光下泛着暗红的光,像块被遗忘的伤疤。三秒看着它,心里忽然有点堵。
二、除锈
把犁铧带回家那天,媳妇正对着新房的设计图犯愁。客厅的背景墙空着一大块,她想挂幅山水画,三秒却扛着个锈铁疙瘩进了门,吓得她差点把手里的马克杯摔了。
“你这是从哪捡的破烂?”媳妇捂着鼻子往后退,“一股子霉味!”
三秒把犁铧放在玄关,拍了拍上面的灰:“爷爷的犁铧。”
“犁铧?”媳妇皱着眉,“挂客厅?你让亲戚朋友看见了,还以为咱家开铁器铺的。”
“就挂这。”三秒指了指背景墙的位置,“我觉得比山水画好看。”
媳妇知道他的脾气,认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,只好嘟囔着去厨房做饭。三秒找来盆,倒了半瓶白醋,又加了把小苏打,蹲在地上给犁铧除锈。
醋泡过的铁锈开始冒泡,像一锅沸腾的小米粥。三秒用钢丝球慢慢蹭,红锈簌簌往下掉,露出底下暗灰色的铁。他想起小时候看爷爷擦犁铧,老人总是先往上面吐口唾沫,再用稻草使劲擦,说这样能让铁“透透气”。
“爸,您这是干啥呢?”闺女放学回来,背着书包凑过来,“这铁疙瘩能当玩具吗?”
“这是太爷爷种地用的。”三秒停下手里的活,指着犁铧的凹槽,“你看这沟,是被土磨出来的,太爷爷当年用它翻地,一天能走几十里地。”
闺女伸手摸了摸,指尖沾了点锈:“比我的滑板还厉害?”
“厉害多了。”三秒笑了,“没有它,太爷爷种不出粮食,就没有你爸,更没有你。”
闺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,跑去客厅写作业了。三秒继续擦犁铧,擦到刃口时,忽然发现铁锈下藏着道浅浅的刻痕,像是个“李”字,笔画歪歪扭扭的,大概是爷爷当年凿上去的。
擦到天黑,犁铧终于露出了本来的模样。暗灰色的铁面上,布满细密的划痕,像是老人脸上的皱纹,凹槽里还残留着点黑泥,洗了好几遍都没掉。三秒把它立在墙边,灯光照在上面,竟有种沉甸甸的亮。
“还别说,擦干净了看着挺精神。”媳妇端着碗出来,瞥了一眼,“就是挂墙上得钉结实点,别半夜掉下来砸着人。”
三秒找了俩结实的铁钩,在墙上打了孔,小心翼翼地把犁铧挂上去。它比想象中更重,挂钩嵌进墙里时发出轻微的“咯吱”声。站在远处看,犁铧像弯着腰的人,在灯光里沉默着,仿佛随时会迈开步子,往地里走去。
夜里睡不着,三秒起身去客厅。月光从窗户照进来,落在犁铧上,镀了层银白。他忽然想起爹白天说的话,爷爷去世前的那个秋天,把犁铧擦得锃亮,用红布包着放进仓库,说“等三秒长大了,让他知道啥是本分”。
“本分……”三秒摸着犁铧上的刻痕,冰凉的铁贴着掌心,像是在回应他的话。
三、土地的勋章
搬家那天来了不少亲戚,陈老五是踩着午饭点到的。老头是村里的老支书,跟爷爷同辈,如今在县城带孙子,听说三秒搬新家,特意提了桶自酿的米酒过来。
“三秒,你这新房真气派!”陈老五放下酒桶,眯着眼打量客厅,目光扫过背景墙时,忽然停住了,“那是……”
三秒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,犁铧在射灯下泛着光。“爷爷的犁铧,挂着当个念想。”
陈老五走过去,伸出粗糙的手摸了摸犁铧,指腹在凹槽里蹭了蹭,像是在辨认什么。他的手背上布满老年斑,指关节粗大,那是常年握锄头磨出来的。
“这犁铧,有年头了。”陈老五的声音有点颤,“民国三十六年打的,铁匠铺的王瘸子给你爷爷打的,当时我就在旁边看着。”
三秒愣了愣:“您还记得?”
“咋不记得。”陈老五笑了,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,“那天你爷爷揣了俩白面馒头,给王瘸子一个,自己啃一个。王瘸子说要给犁铧加层钢,你爷爷说不用,‘能翻地就行,太金贵了舍不得用’。”
他转过身,看着三秒:“你爷爷用这犁铧,耕过荒坡,种过水田,就连六零年那阵子,地里啥都长不出来,他还天天牵着牛,用这犁铧在地里刨,说‘地不能荒,荒了心就散了’。”
媳妇端着水果出来,听见这话,悄悄把果盘放在茶几上,没出声。
“后来分田到户,村里年轻人都想扔了犁铧买拖拉机,你爷爷不乐意。”陈老五继续说,“他说‘机器是快,可没感情,这犁铧跟着我几十年,知道哪块地土硬,哪块地土软’。”
三秒想起爷爷去世前的样子,老人躺在床上,瘦得只剩一把骨头,却总念叨着“犁铧该上油了”。那时候他不懂,现在看着墙上的犁铧,忽然明白了——那不是铁,是老人的命根子。
“你把它挂在这,好。”陈老五拍了拍三秒的肩膀,力道不轻,“现在的年轻人,见惯了高楼大厦,忘了土里长啥样。这犁铧挂着,就像你爷爷在这儿看着,让你别忘了根。”
午饭时,陈老五喝了不少酒,话也多了起来。他说当年跟爷爷一起耕地,俩人在地头比赛,谁也不服谁;说有年下大雨,爷爷用这犁铧在村口挖排水沟,保住了半个村子的庄稼;说爷爷临终前,还惦记着村西头的那片荒坡,说“等天暖了,用犁铧翻出来,能种点豆子”。
三秒听着,没怎么说话,只是不停给陈老五倒酒。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,落在犁铧上,反射出细碎的光,像撒了一把金粉。
送走陈老五时,老头回头看了眼墙上的犁铧,忽然说了句:“这不是破烂,是土地的勋章。”
三秒站在门口,看着老头的背影消失在楼道拐角,心里忽然敞亮了。他转身回屋,走到犁铧跟前,伸出手,轻轻碰了碰那道“李”字刻痕。
傍晚的风从窗户钻进来,吹动窗帘,犁铧在墙上轻轻晃,像是在点头。三秒看着它,忽然觉得,爷爷好像从没离开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