处暑的风带着点凉意,吹得玉米叶沙沙响,像是在数着秋收的日子。三秒带蹲在玉米地边角,手里捏着颗刚成熟的甜糯玉米粒,浆水黏在指尖,甜丝丝的。这地角原本荒着,去年翻整时,他随手撒了把红豆种——那是爷爷留下的老品种,粒小、色红,煮出来沙糯香甜,望海坡的老人都爱这口。
没想到,今年竟长出了一片红豆苗,顺着地角蔓延开来,绿得发亮的藤蔓上,挂着星星点点的淡粉色小花,像撒了把碎胭脂,引得蜜蜂“嗡嗡”地绕着飞,连蝴蝶都多了几分,蓝的、黄的、白的,在花丛里跳着舞。
“这红豆长得不赖。”三秒带拨开藤蔓,看着底下的根须,扎得挺深,看来是把这沙土地当成了家。他想起爷爷说过,红豆爱长在地角,不占好地,却能结出饱满的豆荚,像个懂事的孩子,默默给日子添点甜。
正看着,身后传来拐杖戳地的“笃笃”声。回头一看,是四爷爷。老人八十多了,背驼得像座桥,手里总拄着根枣木拐杖,是村里辈分最高的人,也是最懂庄稼的人,谁家的作物出了问题,都爱找他看看。
“四爷爷,您咋来了?”三秒带赶紧起身,想扶他。
四爷爷摆摆手,自己拄着拐杖挪到红豆地边,眯着眼睛看了半天,又伸出枯树枝似的手指,轻轻碰了碰花瓣,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。“这是老品种的红豆吧?”他声音沙哑,却透着股精气神,“我年轻时种过,花就是这颜色,淡粉的,不张扬,结的豆子却瓷实。”
“是我爷爷留下的种子,随手撒的,没想到长这么好。”三秒带笑着说。
四爷爷点点头,又往藤蔓深处瞅了瞅,看见藏在叶子底下的小嫩豆荚,嘴角露出笑:“你看这花,开得密,花瓣厚实,带着股劲儿,这是旺相。”他用拐杖指着花丛,“花旺,秋后果实肯定饱满,一粒是一粒,不瘪壳。”
“真的?”三秒带眼睛一亮。他种红豆本是图个念想,没指望能收多少,听四爷爷这么说,心里泛起了盼头。
“我还能骗你?”四爷爷敲了敲拐杖,“庄稼跟人一样,精气神足不足,一看就知道。你看这红豆藤,爬得规整,不疯长,把力气都用在开花结果上了,这就是懂事的庄稼,错不了。”他顿了顿,又说,“你爷爷种红豆是把好手,当年他种的红豆,能卖出白米的价,就因为颗粒饱满,沙性足。”
三秒带心里暖烘烘的。爷爷去世快五年了,村里还记得他的人不多了,四爷爷是少数几个还念叨着他的。他蹲下身,看着淡粉色的小花,突然觉得,这花不仅是红豆开的,更是爷爷托土地捎来的念想。
从那天起,三秒带格外上心这地角的红豆。浇水时特意多往这边匀点,怕旱着;除草时小心翼翼的,生怕碰断了藤蔓;看见有虫啃叶子,就用手一只只捏掉,舍不得用农药,怕伤了花,也怕坏了爷爷留下的种。
二柱子路过时看见了,笑话他:“三秒哥,你对这几棵红豆比对甜糯玉米还上心,难不成这豆子能卖出金子价?”
三秒带没理他,只是轻轻拨了拨藤蔓,让藏在底下的花晒晒太阳:“这不是普通的豆子,是念想。”
二柱子似懂非懂地摇摇头,扛着锄头走了。他不懂,有些东西,比金子还金贵。
红豆花越开越旺,淡粉色的小花攒成簇,引得蜜蜂成群结队地来,“嗡嗡”的声音老远就能听见。有时三秒带在地头歇着,就看着蜜蜂在花丛里钻进钻出,腿上沾着金粉,像穿着黄袜子的小老头,心里就觉得踏实。
这天傍晚,三秒带正在给红豆浇水,突然想:这么好看的花,谢了怪可惜的,不如做成标本,留着做个纪念。他回家找了本厚厚的字典,又拿来剪刀,小心翼翼地剪下几朵开得最周正的小花,轻轻夹在字典里,压平。
“你这是干啥?”春花来送晚饭,看见他在摆弄花,好奇地问。
“做标本,留着看。”三秒带把字典放进抽屉,“等红豆收了,看见这花,就想起今年的花期,想起四爷爷说的话。”
春花笑了:“你这心思,比姑娘家还细。”她放下饭盒,“快吃饭吧,给你带了新蒸的红豆馒头,尝尝。”
三秒带拿起馒头,咬了一口,甜甜的红豆沙混着麦香,在嘴里化开,像把日子都泡甜了。他突然想起爷爷以前总说:“红豆要慢慢熬,日子要慢慢过,急不得。”
红豆花期快过的时候,四爷爷又来了。这次他没看花,看的是豆荚——原本小小的嫩荚,已经长得指节长,鼓鼓囊囊的,透着淡淡的绿,隐约能看见里面的红豆轮廓。
“成了。”四爷爷摸了摸豆荚,满意地点点头,“看这饱满度,亩产少说有百斤,够你熬好几锅红豆粥了。”他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,递给三秒带,“这是我留的老红豆种,比你爷爷的还早一辈,明年混着种,能改良品种,颗粒更饱满。”
三秒带接过布包,沉甸甸的,像捧着份沉甸甸的嘱托。“谢谢您,四爷爷。”
“谢啥,”四爷爷摆摆手,“好种子得传下去,不能在咱手里断了。你爷爷要是知道你种红豆,不定多高兴呢。”他慢慢往回走,拐杖戳在地上,发出“笃笃”的声,像在跟土地打招呼。
三秒带看着他的背影,又看了看地角的红豆,突然明白——这些老品种的庄稼,不只是用来吃的,更是连接着过去和现在的绳,一头拴着爷爷、四爷爷他们的岁月,一头拴着他和春花的日子,让望海坡的故事能一代代传下去。
红豆花彻底谢了的时候,三秒带把字典里的标本取了出来。花瓣已经压得平整,颜色变成了淡淡的粉紫色,像褪了色的旧照片,却依旧能看出当初的鲜活。他找来个相框,把标本放进去,挂在堂屋的墙上,正好对着门口,一进门就能看见。
“这花真好看。”二柱子来借锄头,看见相框里的红豆花,忍不住说,“比我媳妇绣的花都好看。”
三秒带笑了:“等明年开花了,给你媳妇摘几朵,让她照着绣。”
“哎,好嘞!”二柱子乐呵呵地走了。
秋收的时候,地角的红豆果然没让人失望。三秒带和春花蹲在地里,一株株地摘豆荚,饱满的豆荚被剥开,露出里面红彤彤的豆子,像撒了把红玛瑙,闪着光。
“真饱满!”春花捏着红豆,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,“四爷爷说得真准。”
三秒带没说话,只是把红豆一颗颗装进布袋里,动作轻得像在收捡珍珠。他知道,这些红豆里,藏着爷爷的影子,藏着四爷爷的经验,藏着淡粉色的花期,藏着望海坡土地上,那些不声不响却从未断过的念想。
收完红豆的那天晚上,三秒带熬了锅红豆粥,盛了一碗给四爷爷送过去。老人喝着粥,看着墙上的红豆花标本,眼睛亮闪闪的:“这粥,有你爷爷当年的味儿。”
三秒带坐在旁边,听着四爷爷讲过去的事,讲爷爷种红豆的诀窍,讲望海坡以前的红豆集市,心里暖暖的。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,落在红豆花标本上,像是给这淡粉色的记忆,镀上了层银辉。
他突然觉得,这红豆花标本挂在墙上,不只是为了看,更是为了提醒自己:日子就像红豆,要慢慢熬,才会甜;念想就像这花,就算谢了,也能变成标本,留在心里,陪着日子一起往前过。